第二年,是宣统元年。在国内有一件大事可纪的,是汪精卫黄复生谋炸摄政王未遂。在郝又三社会中有两件大事可纪的,一是他父亲以郫县绅士资格,被选为四川省谘议局议员。
郝达三在郫县不过有田数十亩,而平时又并未自居于郫县绅士之列。但他到底吃了郫县的米粮,而又是一员官,他的声名,总之要比别一般土粮户大得多。因此郫县知县一奉到上峰札子,叫选送谘议局议员,虽不免有许多足不出户的秀才廪生,想到衙门里来走动,看能选到自己头上否,只是知县却听师爷讲来,谘议局虽然不是个正经衙门,但议员的身份都很高,能够与三大宪平起平坐的说话,开起议来,三大宪还要亲自到谘议局参与,如此一个清高的地位,焉能让一个平常本地人爬上去,给自己丢脸?并且本地人大抵对于父母官,都是不很好的,平日被官势压着,自然不数说什么,设或抬起头来,难免不被他们凭藉地位,胡说八道,不但丢脸且于自己前程,尚有不利之处。因此,才由师爷献计,最好是在省城游宦的寄籍人中,择一个性情和平,不甚管照本地事情的外行来充任。在议员方面,安居省城,坐领月薪,多一个官衔写在公馆条子上,何乐而不为?在知县方面,又可省去许多麻烦,与顾虑,岂不两来有益?因此,郝达三才由那师爷物色了出来。——据说,还是由葛寰中推荐的。
第二是葛寰中因为劳绩,被委署理名山县知县。一个候补人员,居然干办到署理实缺,这是何等荣幸的事?加以他又帮了忙,郝达三安得不要应酬他?先已专门包席请他吃了一顿饭,顺便请教了他一些当议员的法门。他告诉他八字真言,是随众进退,少发议论。到葛寰中要走的前几天,除照例敬送程仪一百元外,又叫郝又三于有天夜里,代自己去送个行。
郝又三被引入花厅去时,葛寰中正陪一个少年在说话。彼此见了,方知是在劝业会里追逐过大妹妹,在伍大嫂独院门前碰见过几次,而从未请教过的吴鸿。
吴鸿比去年穿得整齐多了,只是举止间仍不免有点的蹐跼。在伍大嫂独院门前碰见时,是那样的横像:眼睛着,眉毛竖着,仿佛见了什么仇人似的,弄得郝又三很感不安。而此刻经葛寰中介绍之后,又非常谦恭起来,万分不敢僭坐在郝又三的上手。
葛寰中笑道:“又三不要同他客气,炕上坐好了。他是我一个瓜葛亲戚,家事原版作“家事”,似不通,依据上下文意,应为“家世”。——编者注说不上,前年来省谋事,我叫他去进速成学堂。如今卒了业,我又荐他在巡警教练所里教兵操。人还老诚,将来你出来做事时,还要望你提携哩!”他已把去年劝业会上的事忘怀了。
虽然是葛寰中一句应酬话,但郝又三在吴鸿心上,却长大得同他仰若泰山的葛表叔一样,再静听他与葛表叔的说话,好像都是自己平日所不知道的,尤其是许多听不懂的名词。自己也想插嘴说几句,但实在加入不去,只好不胜钦佩的老坐在旁边。
好在郝又三也全不留心他的,只顾说他的话。说到汪精卫和黄复生之炸摄政王,郝又三道:“复生,小侄与他倒有一面之缘,去年在华阳中学当翻译时,曾见过一次,貌若妇人女子,想不到又是一位张良。听说汪精卫也很文秀的,他在《民报》上做的文章,倒读过很多,不错,精辟犀利,还不知道有这种血性。世伯在日本,总见过这人罢,到底怎样?”
葛寰中捧着水烟袋,一面理着仁丹式胡子,不经意的笑道:“岂但见过,还在上野公园精养轩席上同他辩论过。倒是少年英发,也很俊秀,不过同其他革命党人一样,只是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任何事情,总凭着一己的血气之勇做去,这就顶不对了!”
郝又三笑道:“世伯始终是不赞成革命的了!”
“也不然,温和的革命,即所谓不流血的革命,我是赞成的。如像现在钦定宪法,预备立宪,各省办理自治,普及教育,奖励实业,改良蚕桑,把有益的新政,逐渐推行起来;不出十年,人民都有了知识,都能自治,然后行起宪法,主权自在人民,岂不算是革命了?何必定要如孙逸仙黄克强等人所倡导的革命,动辄丢炸弹,暗杀,到处鼓动愚民作乱?如像五大臣之出洋考察,本为制宪先声,何等好事,而革命党则必出而阻扰;又如摄政王当国以来,既把立宪年限缩短,又催各省官吏迅办自治讲习所,也算是一位有道的王爷了,而革命党则必欲狙杀之。如此用心,真不可解!所以我历来就不赞成暴乱革命。我虽不完全算是清朝官吏,但到底有守土之责,暴徒作乱,只要我权力达得到,却要实行禁止,就是汪精卫黄复生,我遇着了,也断不放松的!”
郝又三忍不住便探问了他一句:“前次杨维他们的举动,世伯自然也不赞成的了?”
葛寰中哈哈一笑道:“说起这事,我倒要向你老侄台说一番了。我风闻有人在议论,杨维他们被捕,是我告的密,这真胡说之至!他们也不想想,我身居警察总局,负有保安正俗之责,既然尤铁民来会了我,已晓得了他们的动静居止,如其我要建功,何难带着警察,把他们捉拿了,献与上峰,何必告密而将好处让与他人?我之所以不为者,正因看清楚了他们一般暴火子少年,只是口头说得凶,未必便能实行。加以平静无事的成都,又有千数的警察,百数的亲兵,还有满兵几营,新军一镇,这些都是训练有素而极受调度的,他们几个少年,就想丢几个炸弹骇人,也未必能够。我又认识他们的,以私交而言,更何犯着做这公私两无益处的事情呢?我曾向尤铁民说过:你们要在成都起事,那是无希望的。他们本可以见风转舵了,不料他们不但不知敛迹,反而胡闹得更凶。省会当中,难道都是如聋似瞽的,自然告密者正有其人,及至我晓得消息,要告诉他们时,已来不及了。幸而尤铁民逃脱了,此心稍安。去年那天,在望江楼碰见他,本想多同他周旋下子的,因见他神色不对,晓得他多了我的心,本也不怪他,亡命客大都疑虑极众,任是好人,也未必相信,况我职位又有不同。所以我明知他向我说的全是鬼话,明知他藏身在你府上,改姓王什么,以及住了二十多天才走,你看我来惊动过他没有?……”
郝又三大为惊诧道:“世伯恐是事后才晓得的罢?”
“哈哈!笑话了!身居警界,连这点也不晓得,还能称干员吗?告诉你,就连田老兄到你府上所传的种种消息,还是我使人告诉他的哩!……”
郝又三更其把眼睛张得大了。
“我不能再向你深谈。总之,做官有做官的妙诀,此刻还不是传道的时候。”
“听说杨维他们很受王寅伯的优待,又送钱,又送东西,可是真的?”
“岂但如此,杨维他们还向他拜了门哩!既有师生之谊,则不幸而革命成事,他到底可保身家的了。这在食古不化者看来,则谓之巧宦,其实居今之世,就位分如摄政王,又何尝不如此呢?这也是做官的秘诀之一。王寅伯亦犹人耳,他尚能这样做,我自谓智尚不在王寅伯下,而谓我去告密,这真瞧不起人了!”
“世伯这番话,我将来跟铁民写信时,倒要告诉他的。”
“倒可以带笔说一说。……”
又有客来了,郝又三起身告辞,吴鸿同他一道走了出来。
吴鸿一到街上,就连连向他拱手道:“郝先生,平日我不认得你,不免有得罪地方,那天空了,定到府下来请罪!”
“不要客气,一回生,二回熟,以前彼此都认不得,说不上得罪的话,既认得了,以后总有互相帮忙的地方。此刻到那里去?”
“回到舍母舅家去,就是住在伍家对门独院里的。郝先生今夜不到伍家去吗?”
说到伍大嫂,郝又三脸上总觉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会,方道:“今天舍间有点事,不能去。”
“伍大嫂这个人性子真烈!前两次不晓得是郝先生的相好,在门口碰着,不免多看两眼,就把她性子惹发了,挨了一顿趸骂。郝先生见着,务望替兄弟疏通一下。”
已经快到东大街口,郝又三道:“我同伍大嫂倒没啥子关系,因为她一个儿子在我办的一个小学堂里读书,家事又不好,我和她不过是朋友,偶然有些来往罢了,说不上啥子相好。一则伍家也是正派人,她丈夫现正在巡防营里当着哨官,你不信,可以打听的。”
吴鸿不再说什么,要分手时才道:“明天是星期,郝先生一定在府,我明天定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