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五,宋家良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说自己目前已经回到上海,请儿子晚上回家吃晚饭。
挂断电话,宋家良有些奇怪,之前因为工作问题,父亲曾经不告而别过,但说到不告而归,那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宋家良本能地觉得父亲遇到了什么事,叫自己回家是有话跟自己讲。
他不能拒绝父亲,但又确实放不下百合。按说找到自己失散已久的亲人是天大的好事,但自从那天与杨教授夫妇相认以来,百合便整天恹恹的,吃不下也睡不着,整个人像大病了一场。就像今天中午,宋家良为百合买来她最爱吃的鸡汤泡饭,但她却只是浅浅喝了几口鸡汤,并没有咽下半口饭去。
下午放学后,宋家良先乘地铁把百合送到杨教授家,话别几句,才急匆匆赶往自己家,等他回到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才打开房门,便闻到了咖哩牛腩熟悉的香味,这是宋云衡最拿手的好菜,也是宋家良从小吃到大的美味。
宋家良忽然想起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是谁来自江河湖海,却囿于厨房”,说爱最极致的表达方式,只是为最爱的人做一道菜,而一个人做得最好的菜,往往是最爱的人最喜欢的,因为爱这个人,才会深深爱着他的所爱,去不断改进,做出深爱的人最喜欢的味道。
“父亲对自己的爱,应当就在咖喱牛腩这熟悉的浓香里吧。”宋家良正满心感动地浸润在这熟悉而温暖的味道里,却见宋云衡围着深棕色的布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他一边举着手里搅拌咖喱的木头勺子,一边打趣地喊着:“我们少爷回来罗,准备开饭。”
“爸,您这次回来得那么急,是因为公司出了什么状况,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宋家良一边吃饭一边问父亲,他知道父亲有话要说。“严重的话冷静说,重要的话温和说”是父亲的一贯传统,他不愿意父亲对要说的话做太多的铺陈,因为不管父亲遇到什么难题或作出什么决定,他都愿意无条件的支持。
“知父莫如子,我还真是有事和你商量。”听到儿子的问题,宋云衡倒索性直话直说了,他放下勺子,看着儿子说:“我喜欢上一个人,想听听你的意见。”
“儿子,我对她是认真的,她是值得我爱和尊敬的女人。”宋云衡讲了陈玫的基本状况和与她相识相知的过程,看儿子没有讲话,便补充了这一句。
他是真心想要得到儿子的祝福,自己和陈玫都是有过经历的人,也有各自的家庭成员,两个人想要在一起已经不像年轻人那么简单,他不愿意因为彼此的关系而伤害到任何一个人,他希望儿子像丁叮接受自己一样接受陈玫。
儿子的沉默让宋云衡有点小小的紧张,如果他不能接受自己有新的伴侣该怎么办呢?这倒是宋云衡没想过的问题。
许久,宋家良才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爸,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您对我说这句话,妈妈去世这么多年,您一个人带着我,您的付出我都知道,其实我很多次想要跟您讲,您应该有自己的幸福。”他抬起头,觉得自己这个样子真的很没出息,想要把蠢蠢欲动的眼泪逼回眼眶:您放心,不管您喜欢的人是谁,我都接受,只要您幸福,我也幸福。”
儿子的这番出人意料的话让宋云衡十分感动,他的眼眶也湿润了,为掩盖自己此刻的失态,他起身给儿子夹了一块牛腩,故作轻松地问:“给我说说你的女朋友,那个叫百合的女孩吧,我对她也很好奇哩。”
说起百合,宋家良便觉得心上有些沉重,他向宋云衡讲起了百合的故事,说到百合的身世,父子俩都十分唏嘘和担心,她毕竟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孩,要背负这样的身世之谜,实在可怜可叹。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只能自己面对的,别人即使再担心也帮不上忙,就像现在的宋家良即使再心疼百合,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也只能是隔山打牛,满身的力气没办法使了。
“爸,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还知道她叫百合?”宋家良讲了半天,这时候才有些反应过来,他如梦初醒,张大了眼睛看着宋云衡,莫名其妙地问。
“你老爸我会算卦啊,看,姜还是老的辣吧?”看见儿子的反应,宋云衡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啦,说正经的,我喜欢的这位阿姨你也认识,她就是丁叮的妈妈。”
宋家良现在连嘴巴也张大了,他张大的眼睛和嘴巴诚实地表达了他的吃惊,他无法置信又惊又喜地看着宋云衡:爸爸喜欢的人是陈玫,那么丁叮就是自己的小妹妹了。他十分开心,心里充满了幸福与感动:“您喜欢的人就是陈阿姨吗?我太高兴了,我曾经好多次想过,如果陈阿姨是百合的妈妈就好了呢。”
虽然宋家良和陈玫只见过几次,但她对百合的关爱宋家良是知道的,她几乎是把百合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疼爱着,之前听到百合对陈玫愿意为自己承担学费的转述,宋家良曾经十分感动,也因此在心底里深深认同了陈玫。
宋家良在国外生活了很多年,习惯了开放的思考方式与逻辑,回国上大学后,他感受到国人的传统与热情,但也体会到国内人文的缺失,他曾经一度对国内环境的浮躁和功利失望过,但在陈玫和百合身上,他觉得自己重新看到了人性的善良与无私,他也曾经想象过,如果百合有陈玫这样一位智慧、善良而无私的母亲,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在和儿子谈起百合之前,宋云衡已经从陈玫哪里了解过她的基本情况。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儿子的感情,宋云衡从来没有过门第的观念,他觉得比起门当户对,更重要的是彼此观念的契合和生活习惯的相容,人生短短几十年,健康和快乐是最重要的,拿儿子的幸福联姻做交易换取最大的企业利益的事,宋云衡连想都没有想过。
他相信儿子和陈玫的眼光,相信儿子对百合的爱一定有他的理由,陈玫对百合的欣赏也一定她的原因,他对这个来自边疆的少数民族女孩充满了好奇。
父子俩聊得开心,偶一留意,才惊觉夜已然深了。
宋家良和百合有个小小的约定,就是每晚临睡前都会打电话互道晚安,在学校的时候,即便是刚刚在女生宿舍楼下分别,也是要听到对方的晚安才能安然入睡。
宋家良急匆匆回房间给百合打电话,听到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宋家良忽然特别想她:“百合,你睡了吗?”他温柔地问。
“还没,还在看书,你和爸爸谈完了吗?是不是有什么事?”百合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却充满了关切,惹得宋家良好一阵心疼。
“我们从吃饭一直谈到现在哩,”宋家良愉快地说,他怕百合担心,接着说:“别担心,都是好消息,我明天讲给你听,你一定也高兴。”
和宋家良互道晚安后,百合坐在书桌前对着妈妈的日记好一阵发呆。
百合住的房间,正是安妮的房间,二十年沧海桑田,虽然平房变成了楼房,但安妮的房间却始终保持着原先的摆设,她的日常用品和书画报刊、相片笔记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摆放在原先的位置,就像房间的主人刚刚才离开一样。
晚餐后,百合陪着外公外婆到旁边的森林公园散了会儿步,两位老人休息后,她回到房间,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品读妈妈的日记,娟秀的笔迹记录着20年前她每一天的快乐和烦恼,记录着她小小的情趣和感悟。
夜已经深了,窗外万籁俱寂,昏黄的台灯下,读着二十年前妈妈的手迹,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如果说以前的妈妈在百合心里是虚无缥缈的,那么,现在的妈妈已经像是清晰而有血有肉的存在,在百合读着这些文字的时候,她仿佛正含笑捧着一杯热茶,静静地坐在百合身边,真实而温暖。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照片,四个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女坐在草地上开心地笑着,中间坐着的两个是女孩,百合认出妈妈正是左边哪一个,妈妈旁边蹲着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他的手肘亲昵地拄着妈妈的肩头,笑得十分开心。
从妈妈的日记里,百合熟悉了一个名字“大兵”:“大兵”今天打篮球摔了一跤,“大兵”对自己朗诵了席慕蓉的诗,“大兵”今天到学校来找自己,如此等等,每每写到“大兵”的时候,妈妈的文字便亲昵而幸福,百合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大兵”就是自己的生父。
照片上妈妈身边这个男孩就是“大兵”吗?百合不得而知,她一再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这个男孩,但照片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大致看清他方方正正的轮廓和眉眼,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百合忽然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与妈妈合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谁是谁,她体会着妈妈的体会,幸福着妈妈的幸福,伤感着妈妈的伤感。
她觉得很累,这些天来所经历的,看到的听到的和了解到的,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所能承受到的极限,有些答案,已经随着妈妈的去世而永远消失,既然注定无解,自己又何必要再去苦苦探寻和烦恼呢。
她满眼含泪躺在床上,很累却又睡不着,她告诉自己不许乱想那无解的问题,便专心去想宋家良刚才讲的“好消息”是什么,这样悲惨的自己还会有“好消息”吗?她自嘲着辗转反侧,终于在自己的叹息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