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副市长胡怀军才晕乎乎地回到了位于市政府生活区的家。
客厅里黑乎乎的,妻子飞云想必早已经睡了,他觉得有些饿,却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索性作罢。
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舒展着四肢,适才和情人孟丽娟的一番云雨,让他有些疲惫,真是年龄不饶人啊,他一边感叹一边点燃了一支香烟。
他没有开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觉得自己只有一个人待在黑暗里的时候,才能真正思考,也只有在那个时候,自己才称得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些年的官场生涯,已经让他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有套路和规则,久而久之,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按照标准程序运作的机器人。
这样的生活在胡怀军看来,可喜也可悲,喜的是自己终于实现了抱负,成为了人们眼中的人上人,拥有了或许别人奋斗几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财富,可悲的是,自己虽然拥有好几处房产和巨额财产,却不能公开,还是只能住在这一百平米出头的福利房里。而且,还有一件最让胡怀军耿耿于怀的伤心事,那就是和妻子飞云结婚二十年来,至今膝下没有一儿半女。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胡怀军最大的心病。
妻子从年轻到现在一直都很胖,因为肥胖导致内分泌失调,加之输卵管堵塞,这辈子能怀上孩子的机会微乎其微,这些年来,他和妻子跑了很多医院吃了很多药,甚至多次尝试过试管婴儿,但至今为止效果为零。
胡怀军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暗地里怨恨妻子,因为她的肥胖害自己断子绝孙,也因此而讨厌妻子吃饭时狼吞虎咽的样子,每次看她不加挑拣稀里哗啦往嘴里快速运送食物,他就觉得恶心。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伟大很高尚,对妻子也是仁至义尽,因为他并没有和别的女人去生孩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生孩子对他来讲是件非常简单的事,因为他从来就不缺可以生孩子的女人。
年轻的时候,因为岳父位高权重,胡怀军在男女问题上如履薄冰不敢造次,但前几年岳父已经退居二线,胡怀军自己却官运亨通连升几级。
虽然他早已不把过气的岳父和肥胖的妻子放在眼里,不过在女人的问题上他可不糊涂,他历来认为女人对他胡怀军而言,就是一件应季的衣服,不喜欢大可以换掉,但孩子就没那么简单了,从某个角度来说,孩子是不折不扣的炸药包,如果和某个女人有了孩子,再想脱掉那件衣服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弄不好会前途尽毁身败名裂,他胡怀军,可没有糊涂到做那样的事。
这些年,胡怀军走马灯似地经历了不少女人,这些女人有的干练,有的娇媚,有的看似楚楚动人冰清玉洁,但胡怀军心里明镜似的,这些女人之所以来到他身边,全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说句实话,其中有的女人也能赢得他的青睐勾起他的欲望,遇到这样的女人,他便投桃报李,只要不是太为难的事,能帮忙的尽量帮忙,当然了,他的帮忙也是有代价的,世上哪儿有不偷腥的猫嘛,他胡怀军可是正常的男人。
在没有孩子的问题上,妻子曾经质疑过胡怀军的生育能力,当时他恼羞成怒,脱口而出:“老子又不是没有过孩子。”
胡怀军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来自边疆县城的一个大学生,一文不名也一无所有,但他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他长得很帅,篮球打得好,文章写的也不错,而且还带着一种农村小伙子特有的直率和真诚。
在一次学校组织的舞会上,他认识了一个音乐学院的女孩,那个女孩美丽、单纯,并不曾嫌弃胡怀军的出身。他们有过一段美好的恋爱时光,他们牵着手在月光下散步,一起读席慕蓉的诗集,女孩拉小提琴的时候,他会坐在一边痴痴地听。
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冷,有一次他们约在音乐学院大门口见面。女孩喜欢吃烤白薯,胡怀军用仅有的零花钱为她买了一个,因为害怕白薯变冷了不好吃,便一直贴胸揣着,用体温温暖着。
他还记得女孩在大雪中跑向自己的情景,她穿着鲜红的羽绒服和雪地靴,带着白色的风雪帽,像一个精灵那样向自己跑来,她是那么着急地想要和自己见面,为了见自己甚至不惜向父母撒谎。
雪地很滑,女孩险些跌倒,胡怀军迎上去抱住了她,两个人在雪地里肆无忌惮地欢笑,当他从怀里掏出压得已经不成形的烤白薯的时候,她是那么惊喜,她的眼睛那么闪闪发亮,他们在雪地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烤白薯,那情景是多么的浪漫而迷人,胡怀军至今仍觉得那天的烤白薯那是他一辈子吃到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那个时候的胡怀军曾经觉得,如果能和那个女孩结婚,一辈子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可惜造化弄人,如果没有那个胖女孩,没有球场边那个戏剧性的下午,一切都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吧,胡怀军常常那么想。
胡怀军的篮球打得非常好,只要球场上有他的身影,球场边一定围满观众,班上有个叫飞云的胖女生,是胡怀军的铁杆粉丝,只要是胡怀军参加的比赛,她是每场必到的,她娇滴滴地扭着胖胖的身子,为场上的胡怀军端茶送水递毛巾。
胡怀军是学校文学社的成员,胖女孩也加入了文学社,胖女孩加入文学社并不是因为她热爱文学,而是因为她疯狂地热爱着胡怀军。
对这个胖女生,胡怀军自然不屑一顾,但人生却总是充满戏剧性,有些看似不经意的小事却往往最终成为你人生的拐点。
一天下午,胖女生正如痴如醉地在球场边看胡怀军打球。忽然开过来两台黑色的加长型休旅车,停在球场边,车上下来两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小跑着去到另一台车旁边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
车上下来的是一个毛光水滑的中年人。
胡怀军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旁边的人群却忽然骚动起来。不一会儿,学校领导也来了,平时高高在上深居简出的学校领导在这个男人面前变得那么的谦卑有礼,鞍前马后地为他服务,听旁边的人讲,这个中年人是该市的高官,常常在电视上露脸的。
这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胖女生身边,胡怀军听到胖女生管他叫爸爸,管学校领导叫叔叔,胡怀军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情形。
从那时候起,胡怀军忽然觉得那个胖女生并没有那么丑了,有时候看她在自己身边嘟着嘴撒娇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毕业前夕,胖女孩向胡怀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势,胡怀军有些犹豫,他正在为毕业后的工作烦心,按照政策他毕业后必须返回家乡,他决计是不愿意那样的,他想要利用胖女生,通过她的关系留在上海找个好工作,没想到胖女生并没有她外表看起来那么憨厚,她斩钉截铁地告诉胡怀军,要想留在上海,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毕业后马上和自己领结婚证。
胡怀生不愿放弃音乐学院的女朋友,也不想返回家乡建设边疆,他也犹豫过挣扎过,但机缘巧合,他在图书馆看到的《史记李斯列传》里的一段话,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处耳!”
这是《史记李斯列传》里的第一段话,意思是秦朝宰相李斯少年时,家境贫寒,但他便聪慧过人,好学不倦。成人后,因办事干练,被人举荐为看管粮仓的小吏。有一次,他看到吏舍厕所中的老鼠,吃的是肮脏的粪便,又经常受到人和狗的侵扰。李斯来到粮仓,却看到这里的老鼠吃的是堆积如山的谷粟,住着宽大的房舍,而且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于是,心中顿然明白,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意思是说,一个人有无出息就像这老鼠,在于能不能给自己找到一个优越的环境。
胡怀军看到这段话的时候,足足呆了好几分钟,这些文字犹如一道闪电,拨开了他头上笼罩的厚厚云层,这段话如醍醐灌顶,让胡怀军茅塞顿开并坚定地作出了重大选择。
也就是在那天,胡怀军知道那个音乐学院的女孩怀孕了,听到女孩怀孕的消息,胡怀军很吃惊,但却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他对女孩承诺,请她给自己十年时间,十年以后,自己一定出人头地来娶她做自己的新娘,他觉得自己在告诉女孩这句话的时候是无比真诚的。
他还记得他对女孩讲这些话的时候穿着西装,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穿西装,其实穿西装很不舒服,但胡怀军却很兴奋,他甚至觉得穿上西装后连世界都不一样了。
西装是胖女生买的,胡怀生穿上西装是因为那天要去和胖女生的父母见面吃饭。
那天晚上的饭吃得很圆满,陪客都是高官,桌上的山珍海味都是胡怀军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胖女生的父母表示对胡怀军非常满意。
等到他回来后去找音乐学院的女朋友,女孩已经不见了,他之后也曾多方寻找过那个女孩,但她却如一缕青烟般悄然消失,此后的二十年,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
有时候胡怀军也会想,虽然自己有过那么多女人,但真正爱过的,只有那个音乐学院的女孩,她永远不是“别的女人”,而是胡怀军自己的女人。他愿意相信那个女孩在世界上某个角落里生活着,等待着赴他的十年之约,身边带着他们的孩子,他似乎看到那个孩子唱着笑着,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
二十年来,胡怀军的官越做越大,西装越来越多,他的老婆飞云也越来越珠圆玉润膀大腰圆,但这个女孩却始终没有出现。
那个音乐学院的女生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做杨安妮。
音乐学院的女孩杨安妮是胡怀军心里永远的痛,如果说他的心还没有完全麻木,还有一点点良知的话。
胡怀军相信自己无论如何还是个好人,因为每次想到杨安妮,他的心还是会往下重重一沉,他愿意相信自己对安妮是有情有义的,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忘记她,他更愿意相信安妮也必定还是爱着自己的,总有一天她会带着自己的骨肉出现在自己身边,和自己一起享受今天所拥有的一切。
胡怀军怀着对自己全然的宽恕艰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就在他准备进卧室的时候忽然看到电视柜旁边放着一个颜色鲜艳的袋子,里面装着几条高档香烟和几瓶五粮液,电视柜上还放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他皱了皱眉,不用想也知道,妻子又收了别人的财物要他办事了,这个愚蠢的女人。十八大以后,政府反腐的力度很大,一些身边的朋友已经东窗事发,自己多次提醒妻子要收敛收敛,她总是傻傻一笑不以为然,她这样不是把自己的老公往火坑里推吗?
胡怀军上床的时候,妻子飞云早已睡熟,她鼾声如雷,肥胖的身子几乎占据了大半张床,半张的嘴边流着亮晶晶黏乎乎的唾液,胡怀军嫌恶地看了看妻子,忍不住踢了她一脚,侧身背对着她,这个姿势虽然睡得很不舒服,但胡怀军觉得,
即便这样也比对着妻子更让人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