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山而落的夕阳余晖炽红,将枯黄的草坪染上了一点光彩。
草坪上的枯草被急踏着的脚步踩出一个个陷坑,一个浑身大汗的少年挥剑起舞,火红夕霞映着剑脊,长剑仿佛化成了一道流光,在少年手上绚丽而灿烂地舞动着。
忽而,一个青果从旁边丢来,剑锋倒转如幕,夕霞剑光一动,青果掉落在地,却是摔成了两半。
少年的剑太快了,竟是那一瞬间,已经从青果上掠过一剑。
“太慢了!”一声斥喝。
不远处站着的一个背着木匣的老人并指一点,少年立时如遭电殛!长剑离手,少年扑倒在地,后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却是不知已经受了多少伤势。
新伤又在旧伤上,少年颤栗着吸了一口冷气,却一声痛呼也没有,面色坚韧地又缓缓站了起来,捡起长剑继续舞动。
他舞的是四海城苏家的剑法——昆吾剑,夕霞落日部。这绝不是一部普通的剑法,是因苏家本家是丹阳城名门,四海城的分支才有幸得以传授这套玄级剑法。
虽只是玄级剑法的残篇,连真正昆吾剑的三分精髓都没有,却能让苏家这支支脉成为四海城之主,足可见这套剑法的威力。
而少年因从小的冷落境遇,一直将剑当成了唯一可以倾述悲苦的伙伴,这样的日痴夜寐,让他成为了同龄人中剑技最出色的几人之一。
剑者用剑最重剑意,此时又恰是夕阳西落,正合夕霞落日部的意境,少年的长剑舞来,已经隐隐有入品之象。
但是老人不满意,老人嫌他慢。
一个青果投出,就是一次测试,测试少年的速度,测试少年的剑技。
而少年没有一次能够通过测试,他后背上的衣物早已被撕烂,血肉翻卷狰狞,都是测试失败所受到的惩罚。
少年却不敢质疑,因为他知道,老人有不满意的资格。
这个被木匣压弯了腰,佝偻着身子好像田农的老者,浑然没有半点剑客的德行,却绝对是一位剑道高人。
剑道三派:剑宝、剑气、剑心。
老人只是随手并指一点,那锋锐剑气无形,却能突破常识般化成软力,好像鞭子般抽打在少年背上。
能将剑气练到无形有气之境,这等修为已是罕见,更别说将剑气化软变成鞭子,少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是一位剑之尊者,所以少年就算忍受再多伤痛,也要舞剑,直到老人点头为止。
因为那个苏家,终于忍受不住他了,终于将他扫地出门了。
他不甘,他要向那个苏家证明……不,他要让那个苏家后悔!
又是一个青果投来,少年仿佛将这个青果当成了那些日日夜夜嘲笑折磨他的苏家人,含恨一剑急掠,剑锋触及青果,青果突然嘭一声炸开!
“藏锋?”老人微微惊讶了一声,“这般年纪悟到这种剑技,不错。只是……太慢了!”
又是一道无形剑气,少年立刻又被抽打得摔倒。
伤势太重了,少年四肢硬挺着,剧痛让他的脖子青筋暴涨,双手更是死死撑成爪状,好像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只是少年又一点一点将手握拢,只有这样才能握剑。
他从地上站起来了,不知是第几次站起来了,只有这样才能舞剑。
长剑重新入手,夕霞落日再次舞动。
“太慢了!”
“太慢了!”
“太慢了!”
少年一次一次被剑气击倒,却又一次一次重新站起。
伤势已经重的无法再重了,血肉早已没有半点完好,只需再进微毫就会伤及到少年的脊椎,立刻落下残疾。
但是老人的剑技着实高超绝伦,偏偏就能不触及脊椎,却又在这重的不能再重的伤势上,再添一份新伤,再加一股剧痛。
而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少年即使承受着这足以让最坚定的囚犯折服的痛伤,他的长剑,至始至终没有颤抖过半分!
他的每一次起身舞剑,都是一模一样的稳定!
这已经超脱了剑法的范畴,这是心性。
而少年,似乎拥有天底下最坚韧、最不懈的心性。
夕阳终于全部落下,枯草坪上的最后一点光明也消失了。夜幕已至,林中兽吠连连,明月未出,树上萤火点点。
少年再一次倒地,却是终于站不起来了,好像那落下的夕阳,再是霞彩夺目,也要没入黑暗。
“你的剑技太差,不够资格做我徒弟。”老人的不屑声音传入少年的耳朵,少年受得了那剑伤,却受不了这话伤,伤痛心痛两相合一,身子一震昏厥过去。
老人却懒得管晕过去的少年会不会被野兽叼走,转身就走。
只是走出去没几步,老人又突然扭回头来,发现了一点异状。
“咦?”老人惊讶了一声,迈步走到少年身边,落在少年身侧的那柄长剑,竟隐隐透着一股红光!
是夕阳红霞!
少年在最合夕霞落日部剑意的时候舞剑,剑与夕霞相通,竟在夕阳落下后留住了这一点剑意,成了这长剑上不肯散去的霞光!
就是这被少年留在长剑上的剑意的锋锐,吸引了老人回头。
“这样差劲的剑法,竟也能进入留意之境?”老人纳闷地道,思索了一阵,终于弯腰将少年抱了起来。
少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坚硬的木床上,草屋内只有一点烛火微光。
“嘶——”少年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被背上的灼刺感痛的浑身发颤。
“别动,白脚磨夷草能帮你疗伤。”老人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干瘦粗糙的大手按在少年的肩膀上,稳住了他的身子,另一只手则是从药臼里挖出绿色药泥,轻轻的抹在少年的背上。
治伤比受伤还痛,少年死死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老人突然问道。
“我……看见……你……舞剑……”少年一声一声艰难地说着,十日前他在林中独自练剑时听见了动静,顺着声势找到地方,看见了一场让他震惊的剑舞。
那只是随手摘下来的树枝吧?却在老人手里如化龙蛇,舞得那风如雷鸣,舞得那剑意化形,群山折服,草木皆惊!
等少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老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于是少年开始去追老人,他深入这密林深山,顺着一切可能的路径,花了十天才终于在枯草坪前追上了老人,当场便要拜老人为师学习剑艺。只是老人无心收徒,便随口许了一个拜师测试,将少年折磨的体无完肤。
“你是说十日前吧?”老人一边抹着药一边道,“那天的风颇合意境,我一时按捺不住便舞了一套大风歌。如果你不出现的话,那有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舞剑了。”
少年闻言一愣,随即想到了一个关键,惊喜让他忘了剧痛,挣扎着道:“你……你愿意收我为徒了?”
“你的剑技太差,到你这个年纪才这点本事,实在不够资格跟我学剑。”老人哼了一声,话里不无嘲讽,却又接着道,“但是你能有这份坚韧心性,又能留住夕霞剑意,马马虎虎当个捧剑童子还能凑合一下。”
少年巨喜,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跪地就是三个响头,异常恭敬地拱手道:“不才弟子苏白,今日拜高人为师,终生终世当以父礼恩师!不知恩师名讳,苏白来日若辟剑府,祖师之位只为恩师而留!”
“这么大动静,又把伤口扯开了吧?”老人笑道。
苏白闻言身子一颤,又是嘶得吸了一口冷气,却是真如老人而言,背上的伤口裂开了,剧痛刺人。
待重新在木床上躺好,老人一边重新涂抹药泥一边道:“我三岁习剑,八岁时已经败尽一城剑者,别人叫我天河剑童。十八岁时,举国再无对手,别人叫我天河剑生。二十八岁时天下罕有匹敌,别人叫我天河剑君。到我四十八岁之后,赤州已经没有人值得我出剑了,别人就叫我天河剑老。”
苏白一向独处苏府冷院,苏家人禁止他踏出府门半步,连府上书房都不让他进入,导致他对天下闻名剑者了解稀缺。但是他知道,剑君需要有天级之上修为,得周天子御赐宝剑,才能以剑君为名。
君是帝王之称,能得周天子让出君之名,可见剑君修为。
剑君之称者,无不是享誉剑道数十年、门人弟子遍布天下的知名剑道老宿。而这老人,竟然二十八岁就封剑君之名?
骗人的吧?
“师傅,你练的剑法,名叫天河剑法?”苏白疑问道,剑者以所习剑法为名是一些成名剑者的习惯,苏家就是几百年前出过一个昆吾剑君,这才传下一个挤入四等贵族的名门——大苏府。
“不,我什么都练,他们说我的剑法就和星河一样繁多,所以想叫我星河剑童,我嫌星字难听,就要叫天河。”天河剑老哈哈一笑。
药泥重新涂好,天河剑老又将苏白的破烂衣服撕成布条,给他细细将伤裹好,苏白这才下了床。
下床第一件事,依然是跪地磕头:“师傅在上,请受弟子苏白拜师之礼!”
天河剑老倘然受之,庄严道:“你入我门中,当知我不是你师傅,唯有剑才是你师傅!”
“弟子谨记!”苏白重重磕地。
是年,苏白十四岁,拜入天河剑老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