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一起去看梦圆和梦美，听讲火发叔今天一早回广东去了，只剩下她们两姐妹，好可怜的。我，我想带一包冻米糖给她们。
苦娃非常了解奶奶，他知道奶奶这回肯定会同意他出去。果不其然，奶奶点头了。
苦娃啊，你请她们明朝过我们家来食粄，梦圆、梦美也是可怜的妹仔啊！
奶奶叹息着躺下了，花白的头发披散在枕上，看上去像一块用了许久、没有漂洗干净的麻布。苦娃半掩上门，透过门缝盯着奶奶裹在被子里显得异常瘦小的身躯，眼前倏地闪现出爷爷逝世后的场景。爷爷是在睡梦中去世的。那夜苦娃就睡在爷爷旁边，当时村里还没通电，半夜他起来解大手找不到手电筒，爷爷觉轻，以往他只要喊一声爷爷就能听见，可那天晚上他连喊了十几声爷爷也没动静。他一急，把解手的事忘了，他点亮油灯，看见爷爷安详地仰卧在床上，心里一松，不由抓住爷爷那只垂在床边的手撒起娇来：爷爷，我—
他突然扔下爷爷冰冷的手，抓着手电，没命地跑到了奶奶睡的西厢房。村里人讲，房子会吸人气，人越多它长得越牢固。那时爷爷还在，西厢房也就没漏水，房子门板看上去都还很牢固。他狂乱地拍着奶奶的门，门板咣咣地咳嗽着，晃动的手电光把漆黑的夜空划出一道道雪白的伤口。
崽，怎么了？
爷爷，爷爷的手比雪骨还冰，我一直喊他，他也不答应。
苦娃话还没说完，祖孙两人已赶到爷爷床边。紧接着奶奶像瘫了似的滑坐在地，好一阵才听见一声低沉的哀号从奶奶的喉咙里爬出来。
老头子，你走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啊？
奶奶的那声恸哭这几年时不时会在苦娃耳边回响，比如这一刻记忆中奶奶的哭声就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飞出来，仿佛一只误入房间的麻雀，在他耳边惊慌失措地拍打着翅膀，让苦娃的心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忧伤中。他怔怔地站在机耕道上，刚才看热闹的人群已经全部散去，只有他孤零零的影子在冬天才有的白花花的日头下晃动着。举目四顾，他看见山脚下的桃花开得粉艳艳的，仿佛一片火烧云，旁边多多家的李子树也开了星星点点的白花，新长的绿叶好像一群兴高采烈的小蝴蝶，在山风中轻盈地舞动。再远些是一垅垅的油菜花，它们黄爽得耀眼，像一块又一块巨大的金子。再一细看，菜畦里、田埂边还长出了许多叫不出名的小草小花，苦娃的心忽然间软得像刚蒸出来的番薯，并且汩汩地冒着水，那水直往喉咙、眼睛、鼻子上冲。他怕自己不争气，会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于是闭起眼睛，捏住鼻子，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舒着气。他晓得心里的那些东西不会化成水从口里呕出，谁知双唇刚刚打开，一声高亢响亮的呼啸就顺着他喉咙飞上了半天云，在山尖上、树梢上盘旋。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苦娃的歌声云雀似的在天空飞翔，他的心里倏地轻松了。听着山谷的阵阵回音，苦娃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唱歌，奇的是许多歌他好像在梦里听过，张嘴就来，这让他和村人都大惑不解。
苦娃是神人呐！
有人这样称赞苦娃，奶奶却不以为然，说苦娃这是听多了电视。苦娃家没有电视，但他常常能听见别人家的电视。乡里人怕静，有时故意把电视机音量放到最大，似乎这样一来电视里的热闹会从天上掉到村里似的，苦娃的许多歌就是这样学会的。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苦娃咿咿呀呀地正唱得起劲，倏地从树林里飘来几声喝彩。
唱得好！苦娃！
苦娃的歌声戛然而止，抬眼一看，只见虎军领着多多、南瓜、小满、梦圆一伙人从旁边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头发上、衣服上沾了不少树叶。
虎军，小满，梦圆，多多，南瓜，梦美！你们没有躲起来呀？
苦娃高兴得一边跑一边逐个喊着他们的名字，仿佛他们是一只只飞得正高的纸鸢，而他的呼唤是系住他们的绳子，否则他们就会消失在云朵里。
我们在等你啊！
虎军说着抱起苦娃转了两圈，然后一伙人七嘴八舌地向他描述着方才的“战绩”，听得苦娃的眼珠骨碌碌乱转，口里不断发出“啊”“哎呀”“是吗”的惊叹声，心中懊悔自己没有早点来。
苦娃，你不要难过，我们等下到墟上去，还有好玩的。
梦圆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着他。
是啊，我小牛哥和阿媚姐今天晚上请我们到他们家吃饭，有很多好吃的呢！
化了妆的小满得意地甩甩满头的花结和彩珠，被刚才的哭闹弄得花花绿绿的小脸看上去好似画坏了的人公仔。梦圆白她一眼，不高兴地说，小满，你们家阿媚姐可没讲她会弄饭菜，她叫我们弄。
虎军和多多、小满一起睁圆了眼睛，大喊着不会炒菜，要梦圆炒！
梦圆眨巴了几下眼睛，有些拿俏地拖长了音调，说从半天云到梨花墟有近十里路，要是梦美走不动了得他们背。
虎军推了多多和南瓜一下，他们两个赶忙点头称是。梦圆高兴地咧嘴笑了。她很喜欢做家务，如果让她在上学和做家务当中选一样，她肯定选后者。妈妈去世后爸爸外出打工，她觉得自己就是家长，既然是家长就一定得把家打理好，所以这几年她缝补浆洗样样来得，锅台上的本事也学了不少。去年过年时她甚至单独给妹妹做了一锅粄，这粄是半天云一带客家人喜欢吃的米果，从浸米、磨浆到成品出来，有十来道工序，有些大嫂做起来都吃力，可十二岁的梦圆却一举拿下，事后村里人大夸梦圆能干，梦圆也经常为此沾沾自喜。虎军和多多促狭地给她取了个“大嫂”的外号，气得梦圆骂了他俩一场。
苦娃哥哥，你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嘛！
梦美开始一直犯困，这时活泛过来了，她喊得那样甜，苦娃一时难以拒绝。可他真的不晓得该唱什么。想了一会儿，他终于开腔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苦娃原以为自己唱这首歌会哭，谁知越唱嗓音越清亮，早先堵在鼻腔里的那团东西跟着歌声一起飞出来了，心中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春天的风呼啦啦吹进去，浑身变得暖洋洋的。特别是当虎军、小满、多多他们一起加入以后，这首歌好像见风就长的树怪，蓦地粗壮起来，成了一根根树桩，植在他们心里，让他们相互间有了依靠。悲凉的歌词也在他们的笑靥中渐渐暖和起来，不一会儿，歌声中有了笑声，因为调皮的虎军和多多掰了草茎撑住上眼皮，手则压住鼻子，做起了“猫猪脸”，把个小满和梦美逗得乐不可支。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梦圆想起了埋在山上的妈妈，眼中闪动着几簇泪花。苦娃看了她一眼，喉咙里的声音越发大起来，吼着自创的歌词：
有妈的孩子像根草，叫你拉倒你就得倒，没妈的孩子像块宝，半夜三更四处跑。
这时虎军的粗嗓门插进来：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们也就不回家，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们四处过家家，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们一起丢他妈！
多多、南瓜和小满一起高声喊着，间杂着呼啸和笑声，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这是虎军去年写的一篇作文中的几句打油诗，在半天云村的留守孩子中非常流行。为了这篇作文，唐春晓老师可没少找虎军谈话。因为他的作文通篇都是这样的排比句，写的全是爸爸妈妈不在家后他们可以干的坏事。为此虎军还挨了爷爷一顿打，他因此和唐春晓闹了一段时间别扭，他甚至给个子高大的唐春晓取了个“番薯嫲”的外号。不过这外号没有叫响，原因是唐春晓对同学们顶好，大家不好意思跟样。好归好，唐春晓有些方面却管得严，比如这首虎军自编的歌她就挺反感。好在这会儿唐春晓到县城去照顾她生病的姨妈了，不然她要听见了，准保会批评他们。
哎，你说唐老师要晓得我们今日给爸爸妈妈戴了孝，她会讲我们吧？
梦圆忽然问道。
肯定的！自虎军他们开腔后苦娃就没再唱歌了，他清秀的脸上神色有些迷蒙。听见梦圆这样说，他忽然醒过来了。这一帮人中他的功课最好，最讨唐春晓喜欢，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参加这次的“戴孝”活动。
嗨，还想那么多。你们听说了啵，唐老师这次到县城不是去看姨妈，是她的同学给她介绍了对象，让她去相亲。
由于有菊花婶婶这样一个长辈，小满永远是她们这伙人中的消息灵通人士，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有的消息简直匪夷所思。比如上个月她说西山村有个男人怀孕了，董竹村有户人家的母鸡用鸡蛋孵出了几条蛇，这次有关唐老师相亲的话虽然比那些靠谱，但大家却拒绝相信—唐老师是半天云教学点最得力、最积极的好老师！
半天云村位于全县最高峰九龙嶂的半山腰，离乡政府所在的梨花墟有近十里路，虽然前几年在虎军爸爸王有财的资助下，从乡到村开了条公路，但除了逢墟有两趟定点招手的小中巴外，平日村民还是得靠双腿或是单车、摩托车与外界来往。这些年半天云村的生活水平有了些提高，家家有单车，但山势盘旋，单车难行，需要体力与耐力，骑摩托车则需技巧，绝非人人皆宜，所以卵鬼崽上学还是成问题。以前有几个学生每天骑单车到镇上的中心中学去上课，因山路崎岖，学生们摔过几次狠跤，南瓜的叔伯哥哥还因此摔成了拐子，从那以后家长们就不让细鬼骑单车上学了，让他们改为住校。当然，那是说的中学生，半天云村人的小学课程大都在村小读。因为村子小，乡里不可能在这里设一所小学，所谓的村小只是个教学点。学堂只有三个老师，黄板牙老师教数学、英语，教音乐、图画、体育的小陈老师，唐春晓教语文、道德社会品质，外做班主任，管学生们的大小事务，六年前她从师专毕业后就一直待在半天云教学点，是半天云人最信赖的老师。
唐春晓是半天云的客女，之所以姓唐不姓王，是因为奶奶给她算了命，说她命硬克父母，所以认了县城的远房姨妈当亲娘，改跟姨爹姓唐。唐春晓身材苗条，五官秀丽、皮肤白皙，是个标致的妹子。但老人却说她的长相没福气，眼大、颏尖，稍许有些溜肩，配上略高的颧骨，是寒薄之相。她也的确命不好。两岁时父母上山烧炭，不幸遇上塌窑，两人双双遇难。奶奶早些年就故去了，她跟着爷爷长到五岁，不料想爷爷又被癌症夺去了生命。唐春晓成了孤儿。她父亲是家里的独苗，母亲倒有四姐弟，只是外公外婆早逝，唐春晓的两个姨一个舅生活也不好。尽管如此，舅舅还是把她接到家中住了两年。那时正值90年代初期，打工潮方兴未艾，唐春晓的舅舅、舅妈、二个姨妈和姨父相继踏上了打工之路，唐春晓只好回到半天云的老家，在村邻的帮助下渐渐长大。自小吃百家饭的经历让唐春晓的性格有些儿孤僻，二十六七了还没找到对象，不过她对学生非常好，所以村里一些私心重的人希望她晚点儿出嫁，他们怕她嫁走了以后没谁愿意留在这穷乡僻壤教书。一个月五百块钱的工资，这种收入连城里的保姆都不如，可唐春晓坚持下来了。她的“留”在大人心中是“情”，在细鬼们眼中则成了“爱”，他们觉得唐老师是为自己留下来的，因为她爱他们！所以他们不愿意让唐春晓伤心。
不过，现在是例外。第一唐春晓不在，无论他们怎样闹腾唐春晓也不晓得；第二就算唐春晓晓得了也没关系，过年玩儿，家长都管不了，谅唐春晓也没辙！第三，爸爸妈妈的行为让他们大受伤害，他们每个人的肚子里都胀满了气，他们必须在身体的某个部位上戳一个洞，否则他们会像挨了揍的饱满的气球一样飚得老远，到时连家在哪里都找不着。
所以，当梦圆说出自己的担心后，虎军和多多才会异口同声地说不管唐老师了，他们要玩个痛快！
对啊！现在是过年呐。南瓜说。
我们的爸爸妈妈也没在家，我们不玩白不玩。走，到梨花墟找我小牛哥去！小满说完叽叽咕咕地笑起来，那声音好像一群小鸽子在讲西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