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娃站在村口岔路旁的那棵歪脖子樟树下,看着大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眸子上覆盖着一层晶莹的泪花。他刚才就站菊花婶边上,已经从多嘴的菊花婶那儿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也许是苦娃平时比较懂事,性格也温顺,加上勤快,会体贴老人的缘故,菊花婶对苦娃很好。以前苦娃的衣衫破了她会主动帮他补,苦娃生病时她还帮他买药、熬药,让苦娃觉得亲切和温暖。苦娃也把菊花婶当亲戚,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他会上菊花婶家坐一坐。那种时候他多半不说话,而是静静地望着菊花婶家里客厅墙上相框中的一幅照片出神。说不清什么原因,当他第一次看见那幅照片时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总觉得照片上的地方自己去过。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半天云、梨花墟、县城和没有记忆的省城,他哪儿也没去过。他爸爸观养九十年代中期曾在省城打过工,妈妈富芳是菊花婶婶娘家那个村的客女,通过菊花婶的介绍去了省城做事,后来他们在那儿结了婚。听说酒席都没回来办,而是五年以后,抱着三岁半的他回村补办的。然后他就跟着奶奶生活了。应该说,苦娃是见过省城的大场火(大场面)的,只是那时他太小,什么也不记得。苦娃过过几年好日子,那时父母还没生那三个小弟弟,他们还把苦娃当宝,从外地回来总给他带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特别是爸爸,每次回家都要带他去山上的真君庙求神。晚上睡觉时则把他夹在中间,爸爸、妈妈一左一右地搂着他,让他觉得温暖和幸福。
那时他七岁。
七岁是他幸福生活的终结。先是爸爸病了一场,打电话说花了好多钱,两年内没钱回家;后来爷爷死了,奶奶又生病了,不过不是什么大病,躺了两个礼拜就好了;再后来爸爸妈妈很少往家寄钱了,奶奶的脾气越来越坏。再再后来,也就是前年,苦娃十岁时,爸爸妈妈从省城打电话给阿庚伯,让他转告奶奶和全村人,他们给苦娃添了三个小弟弟,自此后很少给家里寄钱,已经连续好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偶尔阿庚伯会帮苦娃打两个电话,让苦娃和爸爸妈妈说说话。爸爸的声音那样遥远,甚至有些冷硬,仿佛放久了的年糕。他很忙,总是讲不了几句就把话筒交给了妈妈。妈妈的声音常年带着鼻音,听上去口齿不清,黏黏糊糊的像她的个性。妈妈倒还是印象中的那个妈妈,话多,事无巨细都要问个清楚,虽然啰嗦,但苦娃却从中感受到一份难得的牵挂与关怀。更难得的是,她每年过年前总要给他寄一次东西,有衣服、食品和鞋子。今年苦娃也收到了妈妈寄来的包裹。可惜这样的机会太少了。苦娃有时非常想念父母,想看见他们,想听他们说话。但他不好意思老去麻烦阿庚伯,他曾吵着要奶奶装一部电话机,结果被奶奶骂了个狗血淋头。烦闷中苦娃和虎军、梦圆、小满这些爸爸妈妈不在家的孩子走得很近,在奶奶面前他的话倒越来越少,就是菊花婶家里他也不太去了。因为有一次菊花婶的崽从梨花中学回来,菊花婶包了饺子犒劳他。苦娃正好碰上了,菊花婶给他尝了两个饺子,然后在隔壁骂刚刚进门的小满鼻子上安了探测器比狗鼻子还灵,不晓得几难听。虽然她骂的是小满,可听在苦娃耳朵里却像在骂他,他赶忙把那个咽到喉咙里的饺子吐了出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用纸包着的饺子摆回桌上,他原本是想把那个饺子捎给奶奶吃的,招呼也没打就走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去过菊花婶婶家,算起来有大半年了。
菊花婶婶肯定有些奇怪,不然刚才给苦娃讲完虎军、小牛他们的“壮举”之后她也不会问那样一句话。她问苦娃是不是生她气了?要不怎么大半年也不到她家去玩了?
苦娃笑着说功课忙,家务重,加上奶奶身体不好,没有时间聊,菊花婶婶嘴一撇,骂起小满来:
肯定是小满在你面前花撩嘴了吧?她讲了我什么坏话?快告诉婶婶!
苦娃盯着菊花婶婶阔大、多皱的脸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他想菊花婶婶的爸妈好像有先见之明,似乎给她取名字时就晓得她脸上会长出菊花一样的皱纹来。与此同时,菊花婶婶也在奇怪地打量他。苦娃鼓足勇气,终于把那句憋了好久的话问出了口:
菊花婶婶,你家墙上的相框里有一张你和塔的合影,就是右边相框靠右的那张,彩色的,那个塔顶很尖,前头还有假山,那个地方我去过吗?
照片?塔顶?山?
苦娃一边问,菊花婶婶一边自言自语地翻着眼睛想,当她听完苦娃的最后一问时,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苦娃,你好笑人,你去没去过我哪晓得?问你家爷娭(父母)去!
菊花婶婶说着白了他两眼,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迈着有些趔趄的小碎步去追赶那些早就散去的村人。
苦娃望着她的背影,有些遗憾自己错过了刚才虎军他们演的那场好戏。更让他遗憾的是没有能够从菊花婶婶这里得到自己与那张照片之间的任何情况。不过菊花婶婶倒是提醒了他,他可以去问一下自己的父母。问题是他虽然去过菊花婶婶家好多次,也看过那张照片好多次,但他从来没问过菊花婶婶那是什么地方。想到这儿,他小跑着追上了菊花婶婶:
菊花婶婶,你拍照片的那个塔叫什么名字啊?
菊花婶婶头也没回地抢白说塔又不是人,它能有名字吗?
苦娃毫不气馁:有,县城的塔就有名字。
哈,刚过完年你就长见识了?那你告诉我县城那塔叫什么名字?
菊花婶婶这时已走到田间的机耕道上,路宽了,苦娃和她并排走着,菊花婶婶俯下来的侧脸上有了几丝早先没有的笑意。
它叫无为塔。
苦娃响亮地回答道。他的声音惊起了一群在禾蔸里觅食的麻雀,菊花婶婶怜爱地戳了他的脑门一下,脸上的表情越加绵软起来。
你这个卵鬼就爱多管闲事!你说,你弄清楚我照片上的塔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用处?
苦娃嘻嘻一笑,说没有用处,就是觉得那塔好看。如果爸妈今年暑假让他去省城,他要在那塔前拍张照片。
噢,是这么回事啊!不过那相你照不成。
为什么呀?苦娃扯住了菊花婶婶的衣角。菊花婶婶用手抹抹鼻尖,又“喀”地吐了口痰,这才用清过的嗓子大声地说:
我那照片是拍照的人用那个什么合上去的。我从来冇去过那个卵地方。
菊花婶婶说罢拍拍苦娃的脑袋,岔上那条去菜园的小路,快步走了。苦娃怔怔地站在路边,脑子里乱糟糟的—那照片是电脑合成的?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个地方?可自己为什么每次看见那座塔就觉得熟悉呢?十五婆说人有前世,人死后在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以后就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了。是不是我死的时候孟婆汤喝得不够,所以还能够想起些前世的事情来?
天天和奶奶那样的老人在一起,苦娃想起“死”这个字时心里一点儿不难过。奶奶今年六十七了,爷爷是大前年七十三岁的时候死的。奶奶说人活到老的时候,会有过不去的坎,“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爷爷过不了七十三岁的那道坎,所以自己到阎罗王那儿做客去了。奶奶不怕死,她说死其实就是睡觉,只是不会再醒过来。奶奶最担心的是他,她怕自己死了以后苦娃冇①人管,老是这样感叹:
你爸爸妈妈又生了三个崽,现在什格东西都涨价,缴孩子读书要好多钱,细鬼大了结婚也要好多钱,冇钱妹子看不上。那些妹子越来越刁,我们半天云村的大秀嫁给邻村的黄金山,她妈妈硬要黄金山到县城去买房子,不然就不办酒。这世道怎么得了? 到时你们四兄弟不要打光棍?
苦娃家的房子破旧不堪,西厢房经常漏水,奶奶和他住的东厢房,是爷爷、奶奶成亲时的洞房,现在看上去像洞不像房,整天黑乎乎、潮润润的。夜晚他和奶奶睡在她和爷爷成亲的床上。床四周的挡板上雕刻着一百个细鬼,还有蝙蝠、鹿和寿星老头儿。虽说用了几十年,上头的红漆已经剥落了,可那些细鬼看上去还是那么灵醒。奶奶说那是百子图,恨只恨她肚子不争气,只生了苦娃爸爸这一根独苗,人单力薄,在村里说不上话,对于多生了三个孙子,奶奶内心其实非常自豪。奶奶睡前经常讲起这些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听得苦娃耳朵起茧。不过这两年奶奶的话题转移到一些苦娃知道和认识的人身上,他听上去也不会那么闷了。
我苦娃的名字叫坏了,当初要是叫你福娃就好了。
奶奶很后悔自己当初随口喊出的这个小名,讲这话时她肯定忘了苦娃还有个“王常乐”的大号,这是他在学校里用的名字。他本人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他并不快乐,他觉得“苦娃”比较合适他。
今天早上奶奶叫他起来放爆竹,然后吃泥鳅饼,这是赣南客家人的年俗之一,说是吃了芋粉做的泥鳅饼人更顺当、滑溜。苦娃晚上没睡好,一直在想小满昨天无意间说出来的“惊天大秘密”,不想起床,也不想吃往年爱吃的泥鳅饼,奶奶左哄右哄不见他起来,脸色立刻变了:
苦娃,大年初一我也骂你呐,听见没有?你再不起来我就打你屁股了!
奶奶举起了巴掌,也许是被苦娃气坏了,她忽然猛咳起来,咳得那张黑瘦、干枯得像核桃一般的脸皱成了一团。苦娃“噌”地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裳,将奶奶扶到床上躺下。他晓得奶奶的腹泻没有好,这咳嗽是新起的病,他怕奶奶会越病越重,所以熬了姜汤给奶奶吃,然后放了挂鞭炮,吃了一碗泥鳅饼,接着开始喂猪、喂鸡、洗碗,做完这些后他开始切猪草。栏里的猪正在长膘,可贪吃了,猪草吃得快,苦娃几乎天天要上山打猪草。看着青茵茵的猪草在自己手下变得细碎,苦娃心里漾出些许喜悦。猪长胖了奶奶就高兴。他喜欢奶奶高兴的样子。他正有一刀没一刀地切着猪草,虎军过来邀他出去聊,苦娃一口回绝了。他不是不想聊,实在是不愿意看到别家的父母和细鬼在一起的亲热光景。还有,他不喜欢虎军看他的那种眼神,好像他是条可怜虫一样。这也是他上午为什么不理虎军的原因。
不过,当虎军走后,他看着自己那双到处裂口子的手,也有些同情自己了。为此他打开菜橱,偷吃了一个卤鸡蛋,那是昨晚的年夜菜。然后他打了盆水进房间给奶奶抹脸。
苦娃,后天到阿庚伯家去给你爸妈打电话。他们也是忙昏了头,过年了也没个音讯,把我们给忘啦!生崽生女有什格用?唉!
奶奶的嗓子眼里塞着痰,声音像从坛子里发出的。苦娃没有应声。昨天德富叔和阿庚伯以乡里帮扶困难户的名义给他们送了十斤米和二斤猪肉。阿庚伯还特意拨通了苦娃爸爸的电话,可惜无人接听。苦娃有些生气,这才年夜饭也没吃就跑出了家门,说巧不巧的,正好碰上了小满和虎军。自从听到小满说他是捡来的之后,他的左脑和右脑就一直互相碾着,推磨似的把他的脑筋挤得生疼。他在奶奶床前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
奶奶,村里人说我是捡来的,对不对?
奶奶本来正闭着眼睛喘息,听了这话后她突然止住呼吸、张大浑浊的眼睛,恐惧地盯着他,双手在空中乱抓。苦娃吓坏了,赶紧托起奶奶在她背上拍了两掌。
咳咳咳—
奶奶咳了好一阵,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了。
苦娃,你要气死我是不是?哪个讲的这种话?看我不撕烂他的舌头!
奶奶恶狠狠地说,枯瘦的脸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昏花的眼中跃动着两簇红色的火苗。苦娃羞愧地低下头。他抚着奶奶筋骨毕露、粗如松皮的手,小声地道着歉:
奶奶,对不起。我,以后不再惹你生气了。
奶奶叹口气,颤巍巍地撑起身子,把苦娃揽进了自己怀里。
苦娃,你是我的亲孙子,可不许再胡思乱想。
奶奶的声音让他听了想哭,苦娃害怕看到奶奶流泪,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猛地从奶奶怀里钻出,大声地:
奶奶,虎军找我有事,我过去一下。
大年初一的到人家屋里不好,等明天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