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你得拿这笔钱去买几斤肉。我跟阴阿姨讲了,我们要去看那个疯爷爷。
苦娃话音未落,贝贝又把那一百块钱掏出来了。
加上我这一百,我们可以给疯爷爷多买点儿吃的!不过,等下我不打扫卫生,你们干活。
贝贝这一说,小满急了。
苦娃,我也不打扫卫生,你一个人得把疯爷爷家的活儿全包圆喽!
两人说着你推我搡地将苦娃撵到了街上,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贝贝和小满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可这笑声没多久就化成了泪水,在她们稚气的脸上流淌。
因为,爷爷更疯了。
疯爷爷家的院门敞着,里头成了名符其实的垃圾场,散发出阵阵恶臭。那棵结了许多橘子、茂盛得令人感叹的果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裙子和破书包。疯爷爷坐在树下的垃圾堆里,高声地唱着《小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
疯爷爷的声音嘶哑、多皱,仿佛一根长满了疙瘩的海带,把光滑的耳轮拉得刺痛。
疯爷爷在想他的宝贝孙女,太可怜了!
小满想到那个命丧黄泉、与自己长得相像的小女孩,不由黯然神伤。贝贝虽说早就从南瓜、小满口中听说过疯爷爷和他的小孙女的悲惨故事,却从没见过疯爷爷。当她站在臭烘烘的院子里时,第一感觉是害怕,第二感觉才是同情。
苦娃,你说,他会不会又把小满绑进屋去?
贝贝觉得疯爷爷看见小满后的神情太兴奋了,手舞足蹈的很吓人,不由躲在苦娃背后,颤声地问道。
贝贝,他不会害我们的,你看,他要进屋去换衣服了。他以为我刚和爸妈旅游回来呢,太可怜了。
小满挥着手对疯爷爷做了个“快去快回”的动作,然后紧张而又同情地道。
苦娃进院后四处看了看,这时拎着扫把过来,皱眉说疯爷爷这里太脏了,得赶紧打扫,否则下午回不了半天云。
苦娃说由他负责打扫院子,小满和贝贝负责打扫屋子里头的卫生。
啊,房间那么多,我们哪里打扫得了啊?
小满大叫起来,贝贝更绝,立马给阴阿姨打电话,要她派几个人手过来。
我妈那边有几个刚分去的大学生姐姐、哥哥,他们蛮勤快的,每回到我妈那儿,他们都会帮我妈打水,会带我去玩。
贝贝由此断定那几个大学生哥哥、姐姐很喜欢打扫卫生和干杂活,这个结论让小满笑得大喷鼻涕泡。
贝贝,我敢打赌他们不爱干活。我妈讲了,现在好多独生子女十八九岁了还不会自己做饭、洗衣服。他们爱给你妈干活,那是因为你妈当了官!
对于小满这个观点,贝贝起先不赞同,后来小满举了几个例子,贝贝想想也是,就爽快地点了点头。
你是说他们拍我妈妈的马屁?我猜也是,所以等下他们肯定会到这里来干活。我才不愿意做这种事呢!我在外头等你们!
贝贝说着就往外跑。小满跟着也要当甩手掌柜,被埋头苦干的苦娃喝住了。
小满,你不要光记着玩!
苦娃这种大人骨的口吻让小满恼火。
我不,我就要去陪贝贝!都怪你出这个馊主意!
小满难得到县城,一心想去逛街买东西,现在被苦娃拉到疯爷爷这儿,本就满腹不快,偏苦娃还要批评她,这让小满更加不服气。苦娃见她这样,知道强留不住,也懒得再讲。这时疯爷爷一身簇新地从屋里出来,手中举着一个粉红色的小书包,高兴地冲小满挥舞着。
小满,小满!你过来!
苦娃和小满的身子中了邪似的僵在那儿。特别是小满,好像鬼卡住了她的脖子,半天不敢动弹。
苦娃,他喊我!怎么办?
小满浑身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漂亮的小脸布满惧色。
小满,这是爷爷送给你的礼物。你看,是一架傻瓜相机。你十岁生日了,爷爷答应给你买的。你快拿出来看看。
疯爷爷走过来要牵小满的手,小满惊恐地往边上跳去,把站在身后的苦娃吓了一跳。
小满,爷爷好像醒了,你看他洗干净了脸手,还喷了花露水呢!
苦娃的眼睛大得不冤枉,一些小满没看见的细节他看见了。
可我已经十三岁了!他说我十岁!他肯定还是把我当成他小孙女了!哎,苦娃,那个相机是真的吧?
小满好奇地盯着疯爷爷手中的相机,想接又不敢接。
小满,我晓得你怕我发癫,其实我没癫,我就是想你和你爸妈。你看,我知道你叫小满,他叫苦娃,你们是半天云村的。上次你们帮我打扫了卫生,这次又来上门服务了。多谢!多谢!
小满和苦娃互相瞅了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因为疯爷爷说话的样子时而像正常人,可话的内容有时又像疯子。这时他再次将相机塞到小满手里,小满顺势接下了。
苦娃,你不是要找爸妈吗?这个相机正好给你拍照,拍了就寄给吴法叔叔登报用。
小满想收下这个相机,又觉得不太好,所以找了这个借口。苦娃白她一眼,没说别的,小满于是脆声谢了疯爷爷,转身就要走。
小满,你陪爷爷讲会儿话呀!爷爷天天盼你来,天天……
疯爷爷哭了起来。小满失措地望着苦娃。苦娃一摆头,小满勉强地扶住了疯爷爷的肩。
爷爷,你以后不捡垃圾进屋我就经常来看你,不然这么臭,谁来呀!
小满把疯爷爷送到橘子树下,让他在那张用各色布条缠得五颜六色的竹椅上坐定,认真地说。疯爷爷知错地低下了脑袋,一个劲地说下回不捡了,不捡了,一边热切地盼着小满打开相机给他拍照。
爷爷要跟你拍合影啊。你跟你爸妈住在外头,我见不着你,拍了照片我就可以天天看见你了。
疯爷爷的请求打动了小满,她给相机装好电池,对着苦娃拍了几张,发现成像很好,高兴得让苦娃给她和疯爷爷拍了十多张合影。
爷爷,我叫贝贝帮你洗出来,这样你就可以天天看到我了。
小满觉得相机里的自己又长漂亮了一些,喜悦蜜糖似的从眼睛里溢出来,把声音涂得甜甜的。
不用了,我可以把照片放进电脑里,用它当桌面啊!
疯爷爷这话让苦娃和小满大吃一惊。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疯爷爷接着从屋里抱出台笔记本电脑,动作娴熟地插上了相机的连接线,不消几分钟就把照片拷进了电脑。
哇塞,他是电脑黑客,好厉害的!小满,你晓得不,人不能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容易发癫。这疯爷爷以前肯定脑子很好使。
苦娃边收拾东西边啧啧称奇。小满翻来覆去地摆弄着相机,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因为她刚才只看了一眼说明书就拍出了照片,这是不是说她以后也要发癫?
苦娃,要是哪日我癫了,你就把我推进水塘里,我不想像爷爷这样活。
小满的脑筋当真特别,有时说的话让苦娃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正要挖苦小满搭东不搭西,这时贝贝噼里啪啦跑进来,小脸兴奋得发红闪亮。
苦娃、小满,伍哥哥、乔姐姐、阳阳哥哥来帮忙了。你们出来陪我玩,叫他们打扫卫生好了!
贝贝话音未落,三个穿着休闲衫,看上去好像没睡醒的大哥哥、大姐姐走了进来。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捂着鼻子做呕吐状。
我的妈吔,这么吓人。我们干三天也干不完哪!
没关系,阴台长不是说,只要把院子弄弄干净就可以了吗?快干快走!
那个看上去老成些的大哥哥说着开始动手收拾,其余两个也只好跟样。
谢谢你们帮忙呵。上次县团委也组织人帮我打扫了卫生,你们真是好干部啊!
疯爷爷时疯时醒的话让他们觉得好玩,院子里的气氛轻松下来。贝贝悄悄地附在苦娃耳边说了几句,苦娃的俊脸上毫光一现。
真有这种事儿?
不骗你。那个小鬼头叫赖波,像《小叮当》里面的大雄,带着眼镜,笨头笨脑的,可好玩啦!
贝贝对苦娃比对小满亲热,小满早就感觉到了。她酸酸地望着笑嘻嘻的贝贝,嘟囔了几句什么,等贝贝问她说了什么时,她又不吭气了。
小满,贝贝说要带我们去看一个钓妈妈的卵鬼崽,你去不去?
苦娃晓得贝贝嫌刚才小满没陪她在门外玩,有些生她的气,赶忙解释道。小满是个拗脾气,见贝贝不和自己说,嘟着嘴连声说不去不去。
她要陪疯爷爷呐,那我们走吧!
贝贝拽了苦娃就走,小满急得顾不上怄气,打起飞脚跟在了他俩身后。
爷爷,那是我们买给你的食物,你别忘了吃啊!还有,这个礼物我收下了,多谢你。
出门时小满被水泥门槛绊了一下,手中的相机险些摔下,她赶忙踅回身,向那个找到了新的倾诉对象、兴奋得滔滔不绝的疯爷爷道别,其实也是想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她总觉得就这样拿走相机有些不太厚道,可她真的无法拒绝这个诱人的礼物。
贝贝以前练过一段时间中长跑,跑得飞快,把苦娃远远地甩在后面,小满紧跑快跑,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苦娃。
苦娃,她带我们去看什么呀?
小满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苦娃,苦娃摇摇头,说他也不清楚。
奇怪了,我只听说过钓鱼,哪里晓得妈妈也可以钓?那个卵鬼崽是不是站在楼上钓妈妈呀?那鱼竿不是很长很粗吗?还有,鱼钩穿在他妈妈身上不是很痛吗?
小满在课堂上不喜欢举手回答问题,平常却爱用连珠炮轰人,苦娃被她这一环套一环的发问弄得眼晕,不过他今天心情特好,耐心也跟着特好。他回身拽住跑得气喘吁吁的小满,拉着她跑到了在前头等他俩的贝贝身旁。
啊,你们真没用,这么慢!哎,你们看见了那辆银灰色的宝马车吗?
贝贝指着县城第一小学门口的几十辆车子神秘兮兮地问道。
宝马?哪儿有马呀?小满对车子一窍不通,她的无知令贝贝笑弯了腰。
宝马不是马,是车。喏,从大门口左边数过来的第二辆,看见了没,就是那个伸出一面旗子的车子,那是辆宝马,要一百七十多万才能买到呢!我爸说了,这是我们全县最贵的车,比县委书记和县长的车加起来还要贵。
苦娃惊讶地“啊”了声,心想一百七十多万块钱,码起来只怕有房子那么高吧?这个世界,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富,有的人那么穷呢?苦娃的心里其实也充满着疑问,只是他不像小满那样爱问而已。
贝贝,那个男崽子的妈妈死了吗?他这样怎么能钓着妈妈?
小满盯着白旗上写的“钓妈妈”三个字,好奇极了。贝贝显然很享受她的这份表情,把他俩拉到离宝马车更近一些的地方,告诉他们说这个卵鬼崽叫赖波,今年八岁,是全县首富、钨砂大王赖钵头的独生儿子。这赖钵头听讲资产有好几个亿,换了四个老婆,赖波是他第三任老婆生的,其他几个老婆各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所以赖波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赖钵头去年和他的第四任老婆离婚了,现在是单身,请了两个保姆照顾他的四个孩子。赖钵头有六辆车,全是价值过百万的豪华车。赖波虽然年纪小,却和老爸一样喜欢汽车,他七岁就开着车到处转悠,虽然没有驾照,可县交警队的宿舍小区是赖钵头开发的,交警队的领导和赖钵头称兄道弟,谁敢管他啊?赖波开车便成了县里的一景,市里的电视台还拍过他的新闻呢。
贝贝,他是不是想给他爸爸找对象呀?
苦娃打量着那辆车和周围三三两两、指指点点的路人和车边两个身材高大的保镖式男子,终于摸着了些门道。
啊呀,你太聪明了。赖波嫌他爸爸老找些抽烟喝酒的女人回来,决心自己给爸爸找个对象。他说他要找一个会做饭、会洗衣服、不抽烟、不喝酒、能给他补习功课的人当他的新妈妈。
贝贝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这时赖波从车里出来了,煞有介事地和两个打扮新潮,年龄看上去跟阿媚差不多大的妹子讲话,没讲几句,其中一个妹仔拉开车门就要坐进去,被旁边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后生一把推开。
那是赖波的保镖。贝贝说着唇边露出了不屑的微笑。
那两个人是南门口的发廊妹,她们也敢来这里毛遂自荐,赖波等下肯定要发火了。
原来,赖钵头到南美考察去了,失去管束的赖波成了犯天条的大王,谁也管不了他。前天开始他突发奇想地在小学门口“钓妈妈”,课也不上,整天猫在宝马车里,扬言谁合格,这辆用他名字买的宝马就归谁,在全县引起了轰动,一时观者如堵、应者如潮。围观的人群影响了第一小学学生们的进出,校方和赖波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轮番来劝他,他谁的话也不听,大家没办法,派了交警大队的人要把他弄走,这赖波也厉害,扬言要离家出走,吓得他叔叔给远在海外的赖钵头求援,赖钵头给县领导打了个电话,这两天不但没人赶他,远远的还有人维持秩序。赖波得以从容地和各种前来“应钓”的女人讲西天,看上去像一场蹩脚的闹剧。
你们走开,走开!
贝贝果然说对了,赖波突然挥着手,大声地嚷叫起来,一边还去推那两个发廊妹。发廊妹破口大骂了几声,转身悻悻地走了。
他这是胡闹,哪有这样找妈妈的?
苦娃是个老实孩子,他看不惯赖波的这种做法。小满的脑袋却突然开了道缝,口里迸出“唐老师”三个字。
你神经啊?唐老师才不会给这样的人当妈妈呢!
苦娃嫌她亵渎了唐春晓,不客气地抢白道。小满伸舌一笑,算是道歉。这时赖波看见了贝贝,朝她又是喊又是招手的,惹得众人都看着贝贝。贝贝显然见惯了大场火(大场面),安然地享受着大家的注视,领着苦娃和小满朝赖波走去。
我等下一定要坐一下宝马,看看那些钱会不会烧屁股。
话刚出口小满就后悔了,她怕等下贝贝会讽刺她,哪知贝贝却立马接下了话头:
宝马是德国人造的车,是世界名牌!
对,它在高速公路上一小时可以跑几百公里,快赶上飞机了!以后我要造一辆比飞机还要快的汽车!
苦娃宣誓一般地说。可惜这时驶来一辆大卡车,司机的喇叭按得山响,把苦娃的话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