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犁花墟回来的第三天,小满收到了妈妈李彩画的回信。小满非常高兴,特意跑回自家的屋内,坐在她和妈妈原先的卧房里细细地读信。妈妈的信写得很长,有七页纸,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一笔一画的非常整齐。妈妈首先感谢她给自己写信,也感谢她提醒的那些事儿,但妈妈发誓她绝没做那些丢脸的事儿!
小满,你千万别听那些人乱嚼舌头,妈妈在靠劳动挣钱。你放心花,妈的钱是干净的!!!!!!!
李彩画在这句话后头连写了七个感叹号,小满看完后心里乱七八糟的,不知道究竟该信妈妈呢还是信村里的那些人。再者,她毕竟亲眼目睹了妈的一些事情,可妈妈居然矢口否认了,这让她失望和恼火。
讨厌妈妈!讨厌妈妈!
小满在信纸的空白处写满了这句话,随手把信塞进了妈妈放小衣的抽屉,然后站在厅堂里对着那张全家福发呆,照片是七年前拍的,那时小满又瘦又小,两只眼睛像牛铃那么大。她偎在爸爸怀里,没有丁点儿笑容,认真、严肃地看着镜头。事后有人说小满身上有巫气。
那时小满就晓得她爸爸会走呐,那么丁点儿大的人,看到相机原本都是欢喜中意的呀,她不,眼水那样衰,要淹死人哎。没两年她爸爸就走了。
不记得村里哪个人这样讲过她,菊花婶婶甚至要求彩画把这张全家福换掉,彩画不肯。
唉,唉,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你现在晓得我讲的话没错了吧?走了的人再亲也是阴阳隔界,要挂你得单独挂他的相片,不能生死不分,你彩画心强强不过命!
菊花婶婶不喜欢自己的意见被漠视,当彩画后来到城里打拼、传出闲言碎语时,菊花婶婶经常翻出那段旧事来佐证自己的正确。类似的话把小满的耳朵都塞满了。
尽管如此,小满还是极少独自回自己这个家。说实话,她觉得家里阴森森的,而且,她居然害怕爸爸的魂魄会在家里等她!
想到这儿,小满再也不敢看相框里爸爸的脸了,她四处张望了几眼,总觉得背后有人吹气,吓得她慌忙锁上房门回到了阳光下,一颗心这才松弛下来。
小满!小满!
几声细细的呼唤从空中飘来,小满打了个激灵:那声音有些怪呐!莫非……?
这时,梦圆从屋后的树丛里闪出来,同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到这儿来。梦圆鬼鬼祟祟地将她拽入了灌木丛,然后做贼似的蹑手蹑脚站到了靠苗竹窝的那面山坎上。纳闷的小满几次要讲话都被她制止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小满的手被丝茅划出了血,想到日后要留疤,她终于还是止不住埋怨地问出了声。
嘘,你看,那边路上。
梦圆指着下头山路上那个拎着两把大铝壶匆匆走着的男青年,表情严肃极了。
那是木材厂的长指甲。他好恶心的,一个男人留那么长的指甲,像鸟爪子。我讨厌他。他怎么啦?
小满盯着他的身影,不屑地说。
我刚才上山捋松毛,看见他拎着铝壶上了山,好重的样子,身子东倒西歪的,我也没留意。你看,他现在又出来了。壶里东西没了,他是骑摩托车来的,车子就停在前头。你说,他到山上干什么?
小满对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兴趣,她漫不经心地说我哪晓得呀,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哎,你说,他是不是在锻炼身体?上次我到省城,那儿的人每天早上拎两个壶子到公园的山上打水,然后拎下来,就像少林寺的和尚一样练臂力。真的,不骗你。
奇怪,他要练臂力可以到学校后头的山上去呀,他大老远骑摩托车到这儿干什么?浇菜?他们在这儿没菜地。要不,那儿躲着个大美女,他拎水给她洗澡?哎呀!
梦圆猛地打住口,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小满也睁大眼睛看着梦圆,她和梦圆想到了一块了!两人撒腿往山上跑去。长指甲抬头望着她们的身影,挑衅地哼起了歌。
对面的姑娘望过来,望过来……
一阵摩托车轰鸣声,他骑着车跑了。
七八分钟后,小满和梦圆迷惑地站在红豆杉林中。刚发生偷伐事件的那阵子,德富派了两个伯伯到这儿守林,两个月没发生什么事儿,加上天气渐热,山上蚊虫多,其中一个守林的老伯生了毒疮,守林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如今棚子还在,上面放了几捆陈年稻草,一春的雨水使稻草散发出刺鼻的霉味。没什么迹象说明长指甲的铝壶与红豆杉有什么关联。
走吧,梦圆,这个地方好吓人。唉,啧!
小满最怕下田和上山,她心疼地看着自己花裙子上的一个小洞,心生懊恼。这裙子是去年夏天妈妈给她买的,花了一百五十块钱,是她最贵的衣服之一。平常她像宝贝似的爱护着,不成想今天在山坡上疯跑一气,把裙子刮坏了。她有些怪梦圆。
奇了怪了,他到山上来干什么呢?
梦圆还不死心,她仰脸瞧着高大的树冠自言自语,冷不丁她指着两棵红豆杉大声地说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呀?你不走我先走了。
小满拧身要走,梦圆拽着不放。你看,那两棵红豆杉的叶子黄了,它们马上就要死了。
说着她抛下小满,跑到其中一棵红豆杉前摸了摸,然后又摸了摸另一棵红豆杉根前的泥土。
小满,这两棵树下头的泥土是湿的,你摸摸那几棵叶子不黄的,看看是湿还是干。小满依言摸了几下,不解地说是干的,然后疑惑地看着梦圆。
那个长指甲干了坏事。他刚才拎上来的是滚水,他用滚水来浇树根,这树死了他们就可以砍了。
梦圆这样子很像卡通片里的柯南,小满既佩服又不服。她抬杠说那不一定。因为他们要这两棵树没什么用。
小满,这两棵树很值钱的,虎军说他上次看了一篇文章,这红豆杉能防癌,做成碗什么的,卖到日本值好几千块钱一套呢!这两棵树可以做几百只碗呢!
梦圆说着张开双臂去量那棵红豆杉,小满牵住她的手,两人伸长胳膊也没能把树合抱住。
我的天哪,那他们不是要挣十多万块钱?这树也太值钱了。梦圆,我们把它砍下来拖走吧?这样我们就有钱了。
小满总是喜欢异想天开。那不行,我们得赶快告诉唐老师。梦圆也不管小满是不是开玩笑,立马严肃地沉下脸。
半个时辰后,她俩坐在学校的亲情室里,期待地看着唐春晓。
这个事情还只是你们的猜测,没有证据,我们不好向村里汇报。这样吧,你们留意一些。
唐春晓最近精神状态不错,听讲她在和梨花中学的一个老师谈恋爱。那男的对她很好。小满和梦圆看见过他好几回,虽然长相平平常常,待人却相当和气,一到学校就帮着唐春晓做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说好人有好报,这次唐春晓终于找到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了!唐春晓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不然怎么大热天的还胖了几斤,毒太阳晒着颊上还丝红丝白?
嗯,好的。唐老师,我,我能再借几本书吗?
梦圆对这个结论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她马上就找到了平衡的办法。前两个月县文明办陪着省文明办未成年人教育处的领导到这儿来考察,顺带给半天云小学送了三百本书,这可把梦圆高兴坏了。她每月起码要借两本书,加上农家书屋借的书,根本看不赢。唐春晓很欣赏她这种好学精神,又怕她精力分散,所以最近限制了她借书的数量。
上次借的还没看完吧?等还了书再借。梦圆,书不是摆样子的,也不是借了就能学到东西,要看完才作数。
唐春晓这话让梦圆倍觉委屈,她争辩说自己全看完了。
可是,你有三天的作业没交,这不行啊!
梦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嗫嚅着说她没钱买新本子和笔。因为爸爸这个月还是没有寄钱回家。
梦圆打过几次电话给爸爸,爸爸总是抱歉地说老板快发工资了,老板快发工资了,可那工资却总也发不下来,爸爸也很苦恼。
那你和妹妹这段时间怎么过?
唐春晓叹了口气,关切地注视着瘦小的梦圆。梦圆身上的短袖衫明显嫌小,绷得紧紧的,把她花苞般的小乳房凸现出来了。梦圆意识到唐春晓的目光后,即刻含胸驼背,虾米似的窝了起来。
我卖了菜和几担柴,挣了五十多块,现在米还有半箩,够吃一个月,油和盐我到墟上买好了。嗯,可以吃到我爸爸发工资。
梦圆屈指细细盘算着。唐春晓鼻头一酸,忙扭身进了自己的卧室。几分钟后她找了两件自己以前的旧衣服和三十块钱,匆匆走进亲情室。这时小满蹦蹦跳跳地走进来,她便随手把东西放进了旁边的柜子。
小满,我还有作业上的事要跟梦圆讲,你先回家吧。
小满 “噢”了一句,背着书包哼着歌走了。唐春晓把衣服和钱递给梦圆。哪知梦圆死活不肯收,唐春晓无可奈何,只好说她的冰箱坏了,到墟上买菜太费时,让梦圆以后卖菜给她,这三十块钱是她预付的菜钱。
嗯,这个,我想一想。现在的白菜是七毛一斤,茄子一块三一斤,辣椒两块五一斤,你一个月吃得了这么多菜吗?
梦圆挺较真地算着,表情很疑惑。唐春晓拍拍她的脑袋,提醒她常老师星期六、星期天都要过来的。
常老师?梦圆愣怔了几秒这才想起常老师是唐春晓的男朋友,忙甜甜地一笑。
那,唐老师,你真的买我的菜?
是啊,钱你先拿去。喏,这衣服让芋头婆帮你绞个边就能穿的。唐春晓把钱和衣服塞进梦圆的书包,梦圆这回没再拒绝,羞涩而又高兴地谢了她,小脸上绽出几缕浅浅的笑容,看上去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