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起来吃饭吧!
南瓜端着碗刚刚热过的饭菜,站在床前,恭敬地喊道。十五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头上戴着黑丝绒的圈帽,脸色黄中透青,双目紧闭,上穿蓝色大襟衫、下着一条黑裤子,脚蹬绣花蓝布鞋,鞋子与裤子之间露出雪白的纱线袜。两只干瘦、枯姜一般的手左上右下的交叠在胸前,看上去就像……一具僵尸。
梦圆和小满想起去世的亲人,害怕地挤在墙角。虎军和苦娃关注地看着十五婆倏忽间细小了一圈的身子,眼前闪现出她往日温和的笑脸来。多多进屋后一直东张西望,见十五婆对南瓜的呼唤没有反应,多多便附在虎军和苦娃耳边讲了两句悄悄话,虎军先是点点头,接着朝大家一摆手,原本拘谨的一帮人立马活跃起来。
哇,南瓜,你家菜橱里还有两碗烧好的鸭肉啊!嗯,好香。虎军,苦娃,你们想不想吃?
多多的声音从厨房飘过来,虎军和苦娃悄悄地注视着十五婆,见她纹丝不动,多少有些失望。小满一听有鸭肉,当即忘了虎军给她的“站在墙角、密切观察十五婆的反应并及时报告”的艰巨任务,飞快地冲进厨房,不一会儿,她端着两碗鸭肉过来,递给梦圆一碗。
梦圆摇摇头,说她吃不下。她的确吃不下,一则刚才撑得太饱,二来十五婆这副样子勾起了她对妈妈的回忆,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头。小满朝她使了几个眼色,梦圆记起自己的任务,这才接过碗,假装嚼着,小嘴里不断地发出嘶哈的声音。不一会儿这嘶气的声音变成了交响曲,原来虎军、多多、南瓜也端着碗站在了床面前,他们可不是假吃,而是真吃,多多吃得口角流油。梦圆注意到十五婆的眉尖微微蹙起来了,这说明她是清醒的。她比画了一下自己的眉尖,又指了指十五婆,众人立马停止了咀嚼,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十五婆的眉间。十五婆显然感受到了他们目光中的那份灼热,眉毛动了几动,然后又恢复了原先的那份僵硬。
虎军冲多多一竖拇指,又拽了拽苦娃的手,苦娃和梦圆开始唱双簧。苦娃历数了十五婆走后南瓜的可怜,梦圆则把她听来的有关山上老道骗钱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但这些好像不如分吃鸭肉这件事对十五婆的刺激大。
南瓜,你婆死了,你打算跟谁过啊?
虎军冷不丁问道。南瓜愣了愣,因为事先虎军并没告诉他答案,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还好苦娃机灵,飞快地冲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南瓜便支支吾吾地说以后要跟妈妈过。
十五婆这次的眉毛没有动,耳朵却抽了两抽,显见得不同意南瓜的这个选择。
是啊,还是跟着妈妈过要舒服一些。到时你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带过去,你妈和你那个后爸肯定高兴,那样他们会很疼你的。
小满添油加醋地说。十五婆的脸绷得更紧了。梦圆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也开始勾勒南瓜和妈妈在一起生活的美好前景。苦娃则为南瓜的爸爸鸣不平,说十五婆死了,南瓜走了,等他从班房里回来烂屋壳也倒了,到时住哪儿呀?
南瓜,看来你爸爸只有住牛棚了呀!小满说着掩嘴偷笑。
说不定还会当讨饭佬呢!虎军夸张地比画着。
这时多多从地窖里抱出几大捆夏布,高兴地嚷嚷着:你们看,这么多夏布,我们赴墟帮南瓜卖了,可以吃两顿馆子哎!
多多,你怎么乱动我们家的东西?南瓜一时忘了演这场戏的目的,冲动地对多多吼起来。苦娃朝他做了个手势,憨南瓜这才嘟着嘴说好。十五婆的嘴角颤了两颤,梦圆见状忍不住捂着嘴偷偷地笑了。
啊呀,南瓜,你好傻呐。你奶奶肯定还有好多钱,我们帮你找出来,到时一起去省城看你爸怎么样?
多多一边说一边促狭地朝南瓜使着眼色。是哦,我们正好可以到省城开下眼界。苦娃应和着。
南瓜,你奶奶有没有两万块的存款?
虎军问得更加露骨。南瓜明知这是作戏,却仍然着急。
我奶奶哪有那么多钱啊?
不对,你奶奶应该有好几万块钱。你妈这几年不是每年都给你寄钱吗?梦圆提醒道。
我奶奶把存折烧了,我看见的。南瓜认真地说。
烧了存折没关系的,只要找到你奶奶的身份证,到银行去查,就可以把存折补上。
这些人中只有虎军去银行开过自己的折子,所以他的话极具权威性。南瓜呆了一呆,脸上露出几分喜色。
这么说我妈给我的钱还是有的哦?
对啊。你奶奶骗了你。苦娃这样说时心内有些不忍,平常十五婆待他挺好的,他不愿意讲她的坏话。
她呀,肯定想留着钱给自己用,比如买买吃的,给庙里捐点钱呀。小满这样分析着。
南瓜,别站着了,快找你奶奶的身份证吧!虎军大声地催促着,梦圆故意拉动抽屉,弄得啪啪乱响。虎军盯着十五婆,恨不得她立马翻身坐起,可十五婆打定了主意要升天,听了这些话只是叹了口粗气,身子还是一动不动的。细心的苦娃一直在观察十五婆,这时他奇怪地问南瓜,为什么十五婆手上的金戒指没了?
南瓜先是说不晓得,等小满敲了他那颗圆脑袋一掴子后,他才尖声激动地骂起了真君庙里的老道:
我奶奶上墟去庙里的时候还在,回来就没有了。
这还用说,肯定给老道骗走了!
小满义愤填膺。
应该是十五婆把戒指送给老道的。她想让老道士在她死了以后给她做法事。苦娃的分析显得很理性。
南瓜,你奶肯定是这样想的。梦圆想起真君庙的道士曾为妈妈做过法事,心中倏地酸楚起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虎军见十五婆还没动静,急得拍着桌子大喊:南瓜,多多,苦娃,我们明天不上课了,到真君庙向老道取你奶奶的戒指去。大家说好不好?
好!众人的声音响亮而坚决,目光却是小心翼翼的。它们拂尘似的扫过十五婆的脸,十五婆黯沉的皮肤倏忽间发出了淡淡的亮光。
她生气了!苦娃高兴地小声说道。
多多朝大家扮了个鬼脸,突然怪腔怪调地说,南瓜,你奶奶的耳环好值钱哎!她带进棺材里多可惜啊!我们不如取下来,拿到墟上去打电子游戏。
对,还可以买酒喝。小满最爱这样瞎起哄了。说罢照旧捂着嘴偷笑。梦圆生怕她笑出声,赶忙把她推进了厅堂。
我,我不敢取。你们取吧!
南瓜看见奶奶的双颊由黄变红,眼皮一跳一跳的,仿佛里头藏了两只小青蛙,知道奶奶肚子里气得冒泡。他怕挨打。多多却是不怕的。他嬉笑着弯腰去取十五婆的金耳环,十五婆的眼皮越跳越凶,眼看多多就要把金耳环摘下来了,十五婆一声暴喝,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死南瓜,你个呆头鹅,看我不打死你!
十五婆没理会木呆呆望着她的众人,直奔门后取了扫帚,大声骂着追打南瓜。可怜十五婆两天米水未进,走路跌跌撞撞的,哪赶得上吃饱喝足了的南瓜?
奶奶,你不要打他,是我们要他这样做的。
虎军拽住了十五婆。十五婆真是好涵养、有口德,尽管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始终未骂旁人一句。
小狗子,敢这样害我!老天爷哎,这下我升不了天了,成不了仙,要做牛头马面鬼喽!我经也白念了,香也白烧了哎!
十五婆忽然蹲坐在地,双手拍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仰天哭诉起来。十五婆婆平日总是不慌不忙、从从容容、淡淡定定的,她这样子大家还是第一次看见,细鬼们不由看傻了眼。
奶奶,是我不好,你要怪就怪我吧!呜呜。
南瓜心肠软,看见奶奶哭得如此伤心,不由得悲从中来。尤其是想到关在牢里的爸爸和嫁给了别人、又生了一个小弟弟的妈妈,南瓜觉得自己比孤儿还要惨,所以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起先虎军、多多、苦娃还以为他在哄十五婆,小满甚至在苦娃耳边悄悄地骂南瓜使坏,可不一会儿南瓜就哭得喘不过气来,眼涕淋湿了面前的衣襟。梦圆、小满眼窝子浅,泪泉子深,不一会儿也跟着吧嗒吧嗒落泪,这下可把虎军、多多和苦娃弄了个大眼瞪小眼。
这个,十五婆,南瓜,小满,梦圆,你们不要再哭啦!再哭会惹犯的。
虎军遇到这种场面素来没辙,他这话刚出口就自己扫了自己一个嘴巴。多多叽叽咕咕地笑了:你吓谁啊,在十五婆家里“犯”不敢来!乱讲话!
十五婆不但没收声,反而跟着南瓜的节奏哭得越来越响。前几天才经历过小满的一番眼泪洗礼的苦娃比上次有经验多了。他默默地打了一脸盆水,取来面帕,打湿后拧干,分别递给十五婆和南瓜。
十五婆,擦把面,不要哭坏了身体。
谁知苦娃的体贴却起了反作用。因为十五婆突然哭喊起南瓜爸爸的名字来,一口一个苦命崽衰命娘的,凄厉的声音震得瓦屋刷拉响。
要是夜暮天听见这声音,你肯定会吓得尿床。
虎军斜了眼多多。多多不合时宜地呵呵笑起来,然后皱起了眉头。
哎,虎军,你说十五婆的喉咙管里是不是装了扩音机啊?
多多对瘦弱的十五婆能发出这样的嚎声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梦圆已经收了声,小满也不哭了,她睁着双红红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十五婆张大的嘴巴,好一会儿才小声地告诉苦娃十五婆统共只有八颗牙,不知她平常怎么吃东西。
苦娃好奇地蹲下身去观察,虎军看不惯他们这样,撇起嘴唇让小满别管这闲事。如果有闲心,还不如赶快去劝劝她的男朋友!
虎军促狭地一推小满。小满反手抓了他的脖子一把,尖叫着说你才是我男朋友呢!
她本来想说“鬼才是我男朋友”的,谁知却把“鬼”换成了“你”。
什么?南瓜立马止住了哭,仿佛他的喉咙里装了开关一般,他揉着眼睛走过去,用很浓的鼻腔说了句让小满极其气愤的话:小满,虎军看不上你的。
就是!梦圆得意地附和道。
这一来把小满气坏了。她叉着腰冲到南瓜面前,用胳膊肘撞了他几下:
啊,凭什么你这样说?他为什么会看不上我?哼,我才不信呐!虎军,你说,你要不要我当你女朋友?
虎军和苦娃、梦圆正试图把哭得瘫坐在地的十五婆拉起来,冷不丁听见这句没油盐的话,当然没什么好话给小满。
我不愿意!不愿意!啊,十五婆,你起来吧。苦娃,你别松手啊!虎军拽着十五婆,脑门上沁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
哎,多多,小满,你们快来帮帮忙,十五婆昏倒了!
苦娃这么喊着时,小满响亮地啐了他一口,然后甩着满头的蝴蝶结,一跺脚跑了。
十五婆怕是饿伤了。南瓜,你泡点蜂蜜来。
还是梦圆有经验,她想十五婆饿了两天,刚才又伤心过度,喝点糖水应该有用。果不其然,一碗蜂蜜水下去,十五婆悠悠醒转。她挣扎着坐起来,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淡漠。
虎军,多多,苦娃,还有那个梦圆、小满啊,多谢你们对南瓜的帮助呐!还有呢,你们千万不要去真君庙找人家要东西,我那戒指不是给道士的,是给菩萨的,你们要真那样做,那就得罪菩萨了……
十五婆的话匣子原来有几间屋子那么大,一打开就唠叨个没完。梦圆惦记着梦美,悄没声地先走了。南瓜沮丧地垂头听训,虎军、多多见状,也分别找借口开溜了。苦娃也不知是不明白呢还是不放心十五婆,他不但没走,还细心地给十五婆端来了刚泡的柿叶茶,又热了碗白粥放在十五婆面前的小凳子上,把十五婆感动得直喊他“乖崽”。
南瓜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喽。南瓜,南瓜!
十五婆喊了几声没人应,苦娃探头一看,院坪上空荡荡的,哪有南瓜的影子?十五婆叹息着从一个锁着的铁皮箱里抓出几把炒豆塞进苦娃的口袋,喃喃地说她会到庙里为苦娃烧香,替他求福。苦娃正想离开,忽然间脑瓜子裂开条缝,漏进几缕天光来。他用一种非常虔诚的口吻,小声地恳求十五婆让菩萨帮他找找自己的亲爸妈。
十五婆半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开一道缝,手腕上那串木珠被她枯瘦的手指捻得飞转。
卵鬼崽,莫咁多想。你啷个会问咯件事哩?
十五婆的表情是否定的,语气中的疑惑却肯定了苦娃的问题。苦娃的脑中“嗡”的一声响,眼睛猫眼似的眯起来。
十五婆,我,我真的是捡来的?
十五婆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眨巴着眼睛说自己老糊涂了,不记得从前的事。
十五婆,你一定要回答“是”还是“不是”,我求你了!
和苦娃的话音一起出来的还有那两大串眼泪。十五婆手中的念珠转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好一阵子,十五婆才轻叹一口气,让他回去问问家里人吧。
十五婆说罢颤巍巍地起身进了里间,“砰”的关上了房门。
苦娃怔怔地站在门边,脑子里仿佛有几万人在打仗,搅得脑仁剧痛。从十五婆的表情来看,自己肯定不是父母亲生的,问题是自己的亲爸亲妈又是什么人?他们到底在哪儿呢?这许多的问题挠得苦娃的心田打皱,踩在地上的脚步急得像愤怒的鼓点,发出快速的噼啪声。
我是捡来的!我是没人要的!苦娃对着天空蓦地大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