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今天这酒喝得不痛快,菜也吃得不香,这是因为我们心中有事儿。这事儿可不是什么小事,我和老婆子商量了好久,决定把我们家的南院劈成托管中心,德富很支持,愿意住这儿的卵鬼就把家什搬过来,不愿住的在家也行。吃饭也是随意。我和芋头平日就是弄个一日三餐,没什么别的拖累,身体也还不错,想为大家尽点儿力。如果大家信得过我就让孩子多到托管中心坐一会儿,起码有个交流。大家看怎么样?
好!我举双手赞成!
金斗爷和万有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向阿庚伯举了举满满的酒杯,一仰脖把酒灌进了肚。
这两人好像木脑子蔸,做什么都一样,就跟有人在牵线一样。菊花婶从他们的动作中发现了几许滑稽,咯咯地笑起来,尔后旁敲侧击地问阿庚伯和芋头婆收不收工钱。
芋头婆有些生气地说:菊花你讲哪门子话?我们两个老废物能够为大家尽点力就谢天谢地了,还收什么钱?
芋头婆讲得对,我们也就想帮帮孩子。阿庚伯话还没说完,金斗爷、万有公、菊花婶婶“噌”地站起来向他俩敬酒。十五婆和虎军、多多的奶奶虽然不会喝酒,这时也斟了些水酒,齐齐地敬向阿庚伯和芋头婆。
金斗爷忽然抹着嘴巴说:就不晓得细鬼心里怎样想呢,他们野惯了,家里用笼头都套不住,年初一那天大半夜才归屋,像什格话?这样一帮捣蛋鬼会肯到这里来受管束?
他的一席话讲得大家的心倏地凉下去。现今的细鬼的确不知在想什么。墟上的七伯千辛万苦地把儿子缴到了研究生毕业,还是人民大学的研究生,可他愣是三年没有去工作。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高不成低不就,不是嫌钱少了就是嫌累了,他有一句在梨花墟广为流传的名言:我想找一份不用上班的工作!这样的工作自然难找,听讲这几年他简历投了几十份,光参加招聘会的钱就花了上万,最后却租着房子在省城吃老米,每月还要七伯寄生活费给他。据说现在在写电视剧本,因为他听说县里有个女作家一部本子卖了十多万,眼红了,心动了。至于他是不是能写出来,那真是鬼晓得。七伯和他老婆被这个费尽心血、含辛茹苦缴出来的研究生弄得有苦难言,两人双双病了一场。现在村里人每每谈到细鬼,就会拿七伯的大儿子打比方。这样比来比去,他们反觉得孩子不肯读书也好,起码可以省掉读大学和研究生的学费,省得毕业就失业。所以野就野吧,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行了。再说他们也确实老了,想管也管不了,如今阿庚伯和芋头婆愿意助大家一臂之力,当然是求之不得了。
不过,他们还是很担心,担心那些自小没有父母管束、翻天跳的细鬼不肯戴这个金箍—芋头婆和阿庚伯管起细鬼来相当严厉,不然他们家怎么出得起三个高材生呢?前几年县教委的主任还带着教师到阿庚伯家慰问和取经呢!阿庚伯当时说了一句让教委主任不是很开心的话,他说棍棒底下出孝子。细鬼不听话就让棍子把他打听话。阿庚伯打细鬼全村有名,以前哪家的细鬼不听话了,大人就会指指门外,小声地说阿庚伯来了。细鬼一听,顿时哭止声息,比奶嘴还管用。现今把孩子们交到以严厉出名的阿庚伯手里,那些细鬼只怕心不甘情不愿。再有一点,阿庚伯和芋头婆就是真的想管,可他们又能管多久呢?两个七老八十的人,怎么着也有些病痛,还有,人家是义务管理,就算他们管得不好或者中途放弃了大家也不好讲什么。所以想到这几层后,众人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阿庚伯和芋头婆好像他们肚里的蛔虫,也不提托管中心的事,而是一巡又一巡地劝大家吃菜喝酒,似乎酒菜能水解他们心中的忧愁一样。他们这一顿午饭足足吃到了下暮四五点钟,直到老两口要留大家食夜了,他们才记起自己还有家,然后带着酒足饭饱后特有的满足与慵懒向阿庚伯、芋头婆道谢,告别。
那个,阿庚伯,细鬼几时到你家来?
十五婆自始至终没有喝一口酒,她的头脑最清醒。山风一吹立即想起这议了半天的事儿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落实。阿庚伯有些喝高了,芋头婆见他哼哈了好一阵也没扯到正题上,赶紧代他作答,让大家元宵前抽几天时间帮着把南院收拾一下,开学的时候就可以过来。
好,共产党好!毛主席好!江泽民好!胡锦涛好!阿庚哥和芋头嫂子更好!
万有公拍着巴掌大声地感叹起来。金斗爷也不甘示弱,他打了个酒嗝后仰头唱起了山歌:哎呀嘞,石榴开花朵朵红哎,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领导人民得解放呀么得解放……
他的声音高亢响亮,不愧是红军山歌手的后代。听老人讲,金斗爷的爷佬原来是红军队伍中唱山歌的宣传员,和毛主席他们一起打过仗,1933年初和金斗爷娘结了婚,1934年10月份长征时金斗爷还在肚子里,红军渡湘江时金斗爷的爷佬受了伤,侥幸活命后出家当了和尚,解放前还回过一趟家,见过金斗爷一次,后来又云游四方,到最后就不知所终了。金斗爷每每提起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爷佬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上村和他爷佬一起参加红军的大头老伯后来成了将军,一族人都得到了荣耀,他的后人现在全在省城工作,不像金斗爷这样,非但没有得到爷佬的好处,反而在“文革”时被查过一阵子。那时有人讲他爷佬是叛徒。好在这个问题后来得到了澄清,金斗爷现在作为流散红军的子女还享受过一次性的几百元补助。金斗爷年轻时很少想起他这个生父,可随着马齿渐长,他对那个不知所终的老红军爷佬的牵挂反而越来越多了,表现之一是他时常在王有财和虎军面前唠叨他爷佬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他从娘那儿听来的,有的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因金斗爷有一份对父亲的感情,平淡的故事从他口里出来便有了传奇的色彩。乡镇里和县里的中小学还请金斗爷给学生做过革命传统报告,每次报告完毕老师或主持人都会请他唱一首革命山歌,金斗爷的嗓子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不过,那都是七八十年代的事了。如今的学校只重升学率,很少举办这样的活动。金斗爷无用武之地,嗓音渐渐废了,如今酒一喝,嗓门倒是开了,可歌词却记不利索了,到最后他的歌变成了醉鬼的哼哼。
老东西,灌多了马尿,在这儿丢人现眼!
虎军的奶奶扶着他,一边嘟哝一边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村中央的公路上,几个老人正要岔上各自回家的小路,突然虎军领着一伙崽俚呼啸而过。他们头上戴着树枝编成的帽箍,腰间绑着皮带,肩上斜挂着木棍、木刀,满脸是泥,浑身是土,见到长辈也没人打声招呼。虎军因为跑得太快,将万有公撞得往前栽去。还好十五婆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这些短命鬼啊,怎么这样没大没小,无法无天!
多多的奶奶刚刚说完就捂住了嘴,两只眼睛愧疚地在那几张蓦然阴沉得快要出水的老脸上扫视了几下,自我解嘲地咳了两声,干笑着骂自己喝多了马尿,嘴巴成了漏勺,说话不当数的。
什么漏勺?你这是尿勺!
是屎勺!呸!
金斗爷和万有公想到她刚才骂自己的孙子是短命鬼,气不打一处来,对她群起而攻之。多多的奶奶也不太高兴,不过她大人有大量,这边气还没消,颊上已经有了笑容。
阿娟啊,你这人嘴是有点快,好在有口无心,菩萨不会计较。改天我们到山上烧几炷香,求菩萨原谅你的过错吧。
是啊,大年刚过,红口白牙就讲出这样的话来,十五婆讲得对,你这样子是要用香灰漱漱口。
虎军的奶奶赶紧声援。多多的奶奶,我们现在知道她原先叫阿娟,现在当然要在后面加个“婆”字喽。阿娟婆一看犯了众怒,当即诚心道歉,并要十五婆选好进香的日子,到时她要向菩萨请罪。
好哇!
十五婆的声音明快了不少。
这时一阵风来,捎来了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和浓浓的花香。金斗爷抬眼望了望四周明媚的山川,满是皱纹的脸上漾起一圈笑意。
看样子今年年成不错啊!
大家笑着点头,眼珠不约而同地盯在了右侧的山脚下。在那片粉红色的桃花林里,虎军他们玩得正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