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们乘车到凯里,打听一阵,发现有直接到他寨子的小巴,我还在想春苦说他寨子偏僻,现在怎么有直通车了,话还没说,春苦那小子二话不说就大包小包地扛上车,我无奈,也只好跟上。在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之后,也不知那弯弯绕的盘山路把我们盘到哪儿去了,春苦终于摇着我的手臂让我醒醒。
“到,到了。”我看到他眼中有掩不住的兴奋,心中一叹。
与他拎着大包小包下车,眼前的一幕让我有些吃惊,扯扯同样惊讶的春苦的衣角:“你不是说你寨子很偏僻没有外人吗?”
眼前明晃晃地一排大字在水泥山路入口,大红勾金——“欢迎光临优俨寨”。下边修成一个停车场,旅游大巴一辆接一辆像怪兽,吞吐着那些游客打扮的人。
我听到一个举着小黄旗的导游拿着高音喇叭,高声介绍这个群山深处的少数民族寨子,什么民族原始风情啊,什么没有商业污染啊,什么原汁原味的乡野味道啊,听来听去,原来今天寨子里过一个节,所以才来了这么多旅游大巴。
其实到这里我也了解了个大致,无非是春苦出去这几年党的政策惠及山民,村民们走上致富道路,依托当地优势,开山修路,大力发展旅游业,使全村人都富了起来。
春苦好像一下子不能接受这样的家乡,我也理解,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还是把记忆中那个又偏又穷的小山村当成自己的家乡。很多东西,名字虽然没变,但味道却变了,家乡是这样,人也会这样。
我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随即拉着他上山。没想到还没出停车场,就被拦下了。
“大人票80,老人小孩半票。”看门那个制服大妈眼皮都没抬,低着头磕瓜子,“没票去买票,回头左手边。”
“……”我和春苦两眼相对,一时无言。
“二,二姨娘……”春苦结结巴巴道,声如细蚊。那个大妈好像没听到,毫无反应。
“大声点儿!”我低声令道。
“二姨娘!”春苦一急,吼了一道,把那大妈吓得瓜子都掉了大半。
“诶呦!要死咯!你恁个回来咯!”大妈终于抬头看我们,并且一眼就认出了春苦,从窗口探出来拍拍春苦的肩膀,表示欢迎。不过我看她眼神中除了欣喜,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意味。
我和春苦肩并肩坐在优俨村治安室的铁椅子上,脚下是我们的大包小包。我俩都手捂一个一次性塑料杯,里边是滚烫的开水,还有泡开的几片茶叶。我俩眼睛直溜溜地望着外边,他们把我们接上山后就带来这儿,说是等会儿寨子里节目完了村长就会过来。
他们告诉春苦,村长就是他堂哥,春苦一急,脱口而出问那我爷在哪儿。
他爷就是给春苦纹身那族长。
那些人一听到这儿眼神都有些暧昧,欲言又止的模样,就敷衍说都好都好,都在家里呢。
好个头,一般电视上这么演的,肯定有猫腻。我心说。
半个小时过后,一个中年矮胖的黑男人搓着手过来了,他一见到春苦就要握手拥抱,一个劲儿地寒暄,说的都是些“你在哪儿发财啊”“家里人可想你了”“现在咱村发展好了,不知你留下来帮哥不”之类的客套话。
春苦虽然在外边的时间久,却一直是个闷葫芦,连买豆汁儿都要憋半天,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嘿嘿苦笑几声后,一个求助的眼神投向我。
我无情地撇开眼睛。
“那,那个,哥,我带回来这些……”春苦终于找到了机会插话,犹豫地指指地上大包小包的东西。
“哎呦,老弟,回来就回来还带东西。”村长又热情地一拍春苦的肩膀,但我看他的神色好像也并不怎么欢喜。
果然,他一转脸就吩咐旁边一人,说得振振有词,“那个,小李啊,镇上要我们一对一帮扶贫困村,山对面那个寨子不是还缺些衣服吗,明天你找辆车,把我弟的东西给他们带过去,就说我弟在外边发财了,吃水不忘挖井人,回来回报家乡。”
我皱皱眉,但也不好说什么,要是春苦待不下去了,明天带他走便是,且看这村长还想咋的吧。
春苦心大,也没注意这几袋东西的去向,抓住他堂哥的手只问一个问题。
“我爷在哪儿?”
村长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拍着春苦的肩膀让他坐下,又叫人添茶水,眼睛向下瞟,嘬着牙花子不说话。我知道这个做派一开始,他就会有“难言之隐”了。
果不其然,村长先铺垫一阵,“老爷很好,吃饭睡觉走路都没有事,我们也就孝顺着,你放心,他好好的。”
春苦显然是不想听到这些,瞪大眼睛静待下文。我掏了一把火车上剩下的瓜子,装进口袋,一路嗑这出门了。
半晌后,春苦一出门就看到蹲在门口等人的我,面前已经丢了一大摊瓜子。
“出来了?走吧,咱今晚住哪儿?”我站起来,拍拍手,过去跟上春苦。
“村长说我家的房子还在装修做客栈,我不在家的日子他一直帮管着我家房子,让我们先住他家的客栈。”春苦闷闷道,我察觉他有些不开心。
“怎的了?寨子里的人有钱了,你不开心?”我拍拍他脑袋。
“不,不是,就是,就是感觉有些奇怪,”春苦一直低着头,“明明是我出生长大的寨子,明明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人,不知道怎么的,他们还是他们,但就是我感觉不是我熟悉的他们了。”
我叹了口气,心说傻孩子,人都是会变的啊。但嘴边又是另外一说,“不说这个了,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见你爷,他现在在哪儿啊?”春苦曾说过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被一场泥石流给埋了,是他爷爷带大他的。但那人也不是亲爷,是他们寨子的族长,每人都要敬一声“老爷”。
春苦说村长告诉他,寨子旅游化第一年,老爷还是很支持的,还十分积极同村长上门,挨家挨户宣传政策,打造文化旅游民俗村。我点点头,这没假。
可是后来第二年,不知道怎么的,老爷突然一夜之间心性大变,把过来拉水泥的车拦着,不让进寨子,说要保护寨子里的东西,不能被外边的脏东西弄坏了。因此他屡次与主张开放的村长起争执,但大家都尝到了外边的好处,大部分都支持村长,所以老爷一怒之下现在就一个人住在寨子山坳的盐井边上,自己搭了个房子。几年前那个盐井还很兴旺的,现在寨子里都能买到外边的碘盐了,又便宜又方便,也就没人再去理会那口古老的盐井,只有老爷住在那里。
我摇摇头,道,我怎么听说是村长一直想要族长的位置,缠着老爷给他,老爷不胜其烦,一个人躲外边去了。
春苦有些意外,问我怎么知道这些。
我得意洋洋地指指地上的瓜子尸体,说半包瓜子换来的。
傍晚,我和春苦拎包入住了村长家开的客栈,那村长还算良心,给我们开了最贵的顶楼观景房,住的条件不错,我和春苦一进去就各自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被春苦摇醒的,让我随他一起去看老爷。我没有理由拒绝,随便我也好奇着老爷到底是位什么高人。
吃过村长夫人煮的玉米粥,我和春苦一人拿两个艾叶粑当作午餐就往山里出发了。
这些年随老头子走南闯北,去过的原始村落不少,像这样旅游化的更多,讲真的,这寨子旅游化程度其实还不够,很多基础设施没有完善,还有一些非常能吸引游客的噱头也没能打出宣传,不过我又不是村长,才不瞎操那份心。
翻过个山,另一边就是没有开发彻底的普通民居了。这边基本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没有什么游客过来,不过这几年村子发了,现在有几户人家都趁着农闲翻新房子。我们一路走来,春苦想来也是村中明星,几乎每个人都同他打招呼,不过我总感觉他们之间隔阂着什么,不像预期中的那么亲热。
春苦是个大脑袋,才不会想这些,羞羞答答地同村人回应,偶尔还会聊上几句有的没的。不过他也聪明,每遇上一个都事先声明我是他同事,这样也省了很多三姑六婆你拉我扯的麻烦。
本来我起得就晚,加上路途不近,还有一路上的周旋,等春苦带我穿过整个寨子,走到一条竹林里的小道时,晌午已过。寨子后山是一片竹林,风吹过去娑娑作响,顶上的日头进到竹林也被剥弱数分,透过层层竹叶,在小泥道上只能留下几个或深或浅的影子。
春苦说过了这片竹林,再下山,就是他爷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