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春苦好像没有以前开心,一直闷闷不乐的,任凭我怎么逗他,他也不为所动,我猜他或许是有心上人了。
小老板说不是,春苦跟他请辞,要回老家。末了他还说,春苦劳动合同到期了。
我哭笑不得,说你这民间社团咋还这么正经,还劳动合同?小老板嚷嚷说咱也是正规民间社团,工商局留档的。问及春苦回家原因,小老板也语焉不详。我一怒之下抓来春苦直接问他,春苦被我唬得傻愣,最终还是吞吞吐吐说了,也算是满足我无处安放的好奇心。
春苦是四年前被三叔公从贵州山区带回的,他家寨子在一座叫“敢山”的山脉之中,属于云贵高原余脉,寨子叫“优俨”,其实就是“有盐”的意思,寨子中央有一口不知哪朝哪代就开采而且取之不尽的盐井。他说他们寨子一直在深山老林里不问世事,直到解放后才被进山剿匪的解放军发现,步入文明社会,不过即使“文明”了,寨子里还有一些世代流传的规矩不能更改,比如春苦。
我不是没见过春苦身上大片的纹身,夜里幽暗的烛光下(小老板忘交电费给断了)他身上那片日轮纹身才显出真正的辉煌色彩。与外边小年轻闹着玩的纹身不一样,春苦的纹身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料子,在烛光的照映下,日轮的日冕部分竟能泛起火红的熠熠光辉,像是真的有火烧起来。加上春苦本来就精壮的身板,嘿嘿,秀色可餐,秀色可餐。
春苦见我看到眼睛都直了,脸一红,急忙把衣服撩好,让我好一阵不悦。他说这纹身他自小就有,因为他是继任的族长,每一任族长都会有这纹身,象征着他们寨子的精神崇拜。当年三叔公来他们寨,老族长答应给他们行方便,有一个条件就是带春苦,他们的下任族长去外边见见世面。寨子隐居在深山之中,与世隔绝,老族长深知不与时俱进唯有死路一条,就像现在很多家长想方设法把孩子送出国一样,老族长也想把春苦弄到外边学习学习。
我心说这老族长还真思想前卫,厉害了。四年为期,现在春苦二十五岁,是要回去接任族长的年纪了。
春苦讲完,我和小老板面面相觑。春苦朝我们行了个他们民族的礼,有点像古人抱拳,可又是说不上的怪异,就说要走,讲是行李都收拾好了。
我和小老板什么话也没说,直接送他出门,同时心里读秒。
果不过一分钟,春苦又回来了,望着我们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单纯的眼睛眨吧眨巴,问:“内个,火车站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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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小老板开着他那辆刚从修车厂拖回来的破桑塔纳带我们到北京动物园那块服装批发市场扫货。好说歹说也算衣锦还乡,不满载而归怎么行。我们给他叠了两旅行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衣服,叫他带回去发给父老乡亲过节穿。又去了附近的零食批发部,扫了三大袋糖果饼干的,折腾到晌午后才回。
“今儿个太晚了,明天我再和你走。”我刚回到四合院,一屁股坐在老位置上,小老板给我递来一个搪瓷水杯,白色,上面印着个红双喜字,很是乡土,里边是刚泡的菊花茶。
“什,什么?你,和,我?”春苦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翻着白眼,不耐烦。“我就问你一句,你知道火车票去哪儿买吗?”
“售票窗口啊。”他理直气壮。
“迟了!”我晃着手里的手机给他看,一副小人模样,“我早帮你买好了。”看着春苦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我又补了一句,“昨天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你看你生活自理能力几乎为零,出来四年除了普通话好点别的也没啥长进,我们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所以我决定送你回寨子,你放心,别激动,我把你送到寨子门口就走,头都不回!”
看到春苦还在纠结,我一脸奸笑地晃晃手里银行卡,刚才小老板递给我的,“你四年工资绩效都在这儿呢,到村口我再给你。”
其实我跟他走也有自己的思量。入了这行,基本上别的什么也就废了,现在学校和家我都回不去,这边的事也没上手,小老板说三叔公和销儿哥现在在外边踩点,可能半年后要干票大的,我也是信了他的邪!他们把我放在这院子里其实和软禁差不多,为了给自己争取点主动地位,也为了试试看自己的本事,我决定和春苦走这一趟,直觉告诉我,这一趟必不寻常,准会出幺蛾子,我喜欢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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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了,我和春苦挤在硬座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怎的,票到手了我才发现天杀的小老板给我们买成了硬座票,我在车站门口不顾形象破口大骂,“30多个小时!30多个小时!!你丫的怎么把‘硬座’看成‘硬卧’的!你丫的怎么不能给我买个软卧,这样不就不会看错了吗!你丫的瞎了吗!”春苦吓坏了,也许是没见过这么炸毛的我,手忙脚乱地在一旁哄我,又递水又扇风。
骂累了,我才骂骂咧咧挂了电话,拖着春苦进站。
车上想找列车员升个舱,无奈被告知没有位了,只能老老实实窝在自己的硬座上。
小老板还算有运气,给我俩刷到的是连坐的两车位,比三车位舒服一点,我坐靠窗,春苦坐过道,这家伙块儿结实,我俩一坐就把座位挤个满满,连个包都塞不下了。对面坐着两口子,像是回乡的农民工,男的是个烟枪,或许火车上太无聊了,隔个十来分钟就要去车厢连接处抽烟,我看到他为了这趟长途准备了一整条红梅。女的很怯,她男人出去抽烟时就把头狠狠低下,不敢看别人,眼神像只小羊羔,像春苦看外人的眼神,有着从山里带出的怯意。
或许是为了缓解车厢人满为患带来的闷躁感,列车员特地把空调调得很低,很多人都东翻西找地拿衣服给披上,短途的没带长袖,索性就钻到了座位布套里边,总之各有各的方法,我把自己往衣服里一钻,蒙眼就睡,但没睡着,闭目养神罢了。开始有几个人聊得很欢,车厢里来推销员时还一起打趣,但慢慢地过了几个小时也没劲儿了,自顾自回头找老婆小孩。推销员成为沉闷烦躁的车厢里唯一的盼头,他永远那么快乐,精力慢慢,巧舌如簧,春苦一看到他来就精神了,挺直腰板听他推销。一到饭点,车厢就弥漫着老坛酸菜加红烧牛肉加香菇炖鸡的味道,纵使空调开得再冷,也只是把这味道的温度降低了而已,那好像就是绿皮长途车原本的味道。我也贡献了老坛酸菜的味道。
第二天正午,我们终于在贵阳下了车,我手里除带来的行李,还捏着从列车推销员那里买来的一套牙刷,一条皮带,还有不知有什么用的儿童玩具火车,听说它前面有障碍物会自己调头……春苦很喜欢。他果然是个一等一的劳力,一身腱子肉扛几包大行李不在话下,只是有一包可能在厕所旁边放久了,有了一股难闻的烟味和尿骚味。
实在是太辛苦了,小老板还算有良心,为了弥补过错,给我们定了个当地的四星酒店,我们一到房子啪叽一人一张床就躺下,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