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广州回来,我开始找工作了。我把目光放在那些子公司在中国的澳洲公司上。我给猎头公司的个人简历是这样写的:“能讲流利国语、粤语和英语;能读、写中英文;独立工作能力强;善于独立解决问题。爱好绘画,旅游。”
离开广州前我跟张涛谈过关于找工作的问题,并告诉他我有回国工作的意向。他说:“最好能在外资公司工作。要充分发挥你的长处,避开短处。你的长处是懂澳洲的会计制度,懂中英文。在外资公司,说不定两边都倚重你;短处是不懂中国的会计制度,如果在中国公司做会计的话,你是不可能独当一面的,更不可以委以重任。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的性格不适合在中国公司工作。那些比工作更繁杂的人事关系,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你没有能力驾驭。”
“是吗?你没听说过乱拳打死老师父?”我不服气。不过,张涛的话还是成了我的指南针。
我开始迷信了,到处找高人算命。一位朋友介绍我去见一西人老太太,说能知过去未来,前世今生。我去了老太太的家。这老太太也不太老,就是太胖了,肉太重,骨头撑不起,她坐着见我。她让我坐到她边上的一个垫着坐垫的凳子上,那坐垫看起来软塌塌的。我小心地轻轻地坐下,不敢真坐,脚提着劲。她握住我的双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手心触着手心,问我想知道什么?我说:“你看到什么就告诉我什么。”她闭上眼睛像打瞌睡,我趁机瞄一眼她的几乎挨着我腿的大肉腿:从脚腕到膝盖都是一块一块腐烂的皮肤。我夸张地觉得,闻到的腐朽的气息好像是从这烂肉里发出来的,也好像是从她这昏暗的小客厅里发出来的,又好像,这里的一切包括这老太太都发出霉霉的气息。朋友告诉我她有糖尿病,已病入膏肓。她突然睁开眼,我赶紧端正眼神看她。“你会离开悉尼到海外工作。”她说。
我瞪大眼睛。
她继续说:“不会永久地离开。你会来来去去。我看到船开过来了。”她闭上眼睛,继续说:“你未来的丈夫是中国人,很帅,很高…你的前生,生活在很冷的地方,很冷。”说着她打了个冷战,眼睛还闭着:“好像是俄国…你死的时候很年轻…今生你会长寿……”
“哦!是吗?”我打断她,不想听下去。我怀疑我的朋友告诉过她我的情况。
回家路上,带我来的朋友开玩笑说:“怎么样?满意吗?”
“她真的能看过去未来?”我答非所问。
“你觉得呢?她讲得对不对,你应该清楚。”朋友反问。
“我以后再也不算命了,没什么意思。”我像跟自己发誓似的。她触到我的痛处。
从老太太的家出来,总觉得浑身湿腻腻的不干净。不久,那老太太过世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忍不住去想老巫婆的话:“你的丈夫是中国人!很帅很高!”病急乱投医,老巫婆给我打了支强心剂:“他是谁?什么时候出现?但愿她是个高人。但愿她讲的都是真的。”
半个月后,回音来了,是一家IT公司,叫易通。人才资源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里告诉我,是该公司的CEO在网站中看到我的简历,自动找上门。我仔细看了该公司的情况:一家被澳洲证券公司暂时停牌的上市公司,公司重新挂牌的项目就是在中国搞一家合资IT公司。
我不明白该家公司的CEO为什么会主动找我。我呢,感兴趣于这家公司,因为它吻合我的要求:澳洲公司,在中国有子公司。我的工作关系在澳洲,薪水在澳洲领,最起码能堵住森的嘴:我没回国去狮子大开口,坑蒙拐骗中国人民的钱。我又可以在中国工作,可以见到张涛。我开始想念张涛了。虽说不再爱他,但他是爱我的,我知道。被爱的感觉很好,很享受。在他面前,我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觉。
面试不顺利。CEO和他的女朋友妮娜一起面试我。我有一紧张就口齿不清的毛病,讲英文就病得更重了。整个面试过程中,我几乎是语不成句,表达得力不从心。CEO名Mayo,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澳洲胖子;典型的英格兰后裔,一米八五以上的个子,一百一、二十公斤左右,厚重的肉脸透视着丝丝的毛细血管。他的脸的轮廓是模糊的,五官也是肥肿而模糊的,只看外表的话,他是个模模糊糊的人,他的眼光却犀利傲慢。跟他接触下来,才了解到他是犀利傲慢和敦厚随和的并存体。对对手,他犀利傲慢;对盟友或者不具威胁的弱者,他敦厚随和。面试时他对我的态度既犀利傲慢又敦厚随和:举止随意,眼光傲慢。他的声音低沉,讲话时像喉咙里有痰,而且不断句,话语连贯只在口腔里滚动,我吃力地听着,紧张得眼珠子瞪得快掉下来。妮娜却不一样,她口齿清晰,外表娇俏冷俊。棕黑色皮肤小尖脸光彩照人,蓝黑眼睛深深镶进眼眶里,短发染过,发出金属的红色亮光,体形瘦小得像东方人。从外形到神韵都酷似贝克汉姆的老婆维多利亚,全世界西方男人梦中情人的类型。整个面试下来,我的发挥大大地有失水准,一半是给CEO吓的,一半是给自己吓的。
目前我处于无所事事的等待状态,九个月的休养生息令我精力过剩。从原来的过劳到现在的过闲,中间的落差,我感觉像做蹦极跳,自由落体的悬空感我无所适从,于是我成了暴走族的成员。除了完成一个星期看两本书、做一次GYM的定额,就是挨个拜访朋友,在朋友家吃喝。猛男回了北京,颜然一人照顾三个小孩,忙得惨烈,去了一次我就不好意思再打搅她了。我常去的是罗丽莎的家。这天,夏天的傍晚如白昼。六点钟了,太阳还挂在天幕30度角上,光芒四射气势如虹。我和罗丽莎、007亚力山大仨在他们家的后花园晚餐。点了蜡烛(天很亮,我们要的是蜡烛的气氛),开了瓶红酒庆祝007刚刚通过电脑程序员顾问资格证书的考试。007任职于美国IT公司POWERBUILDER澳洲子公司。应公司要求,007必须通过公司提供的资格培训。他高高兴兴地拿来证书让我们看。由于昨夜熬通宵,两只眼睛周围一大圈黑,因为皮肤的白,那黑显得更黑,活脱脱一只大熊猫。我们兴高采烈,高谈阔论,从成吉思汗打到土耳其到莫斯科边上到列宁的十月革命到高尔基。几杯过后,007对我说:“安平,我是你的老大哥。叫我哥!”罗丽莎比我大三岁,他比罗丽莎小五岁,推算起来,他小我两岁。我知道他是借用前苏联是中国的老大哥的典故。我用中文说:“孙子。”
“什么意思?”他问。
“老大哥的意思。”我告诉他。
他满意地笑了。金黄色的头发有几缕软软地塌在他奶油似白嫩的额头上。下午的阳光照在上面,细碎的发梢像一层金色的尘埃轻轻地颤动。我眼里这时的他就像个孩子,单纯可爱,有亲一下他的冲动。我对俄国人的好感,源于我在苏俄文学中长大。那些年头,除了苏联文学,我的文学启蒙时期几乎无外国文学可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浸入到我的血液中。我对苏联红军遐想联翩。
“哎,孙子,你还行吗?累了就去睡觉。这里也没你什么事。”我问007。
“没事。”007说着,夸张地举起右手握成拳头举到他太阳穴的高度前后挥一挥:“我当过苏联的兵,我们有钢铁的意志。”
“行,你行,喝!喝吧。”我把酒杯酌满,一杯又一杯。我的脸发热,热得眼眶里满满的水,要漫出来了。澳洲不相信眼泪,我不让它出来,尽量往上看,太阳的光辉通过水变成了彩虹,那是缤纷的希望。在彩虹中,罗丽莎拿起一本书,翻开来,读:“你现在的所想,就是你的明天。你担心忧虑,你的生活将会愁云惨雾;不快乐只会更不快乐、不如意只会更不如意。相反,快乐则会更快乐,幸福会更幸福…爱则带来更多的爱。”
我重复:“爱会带来更多的爱,幸福则更幸福。”啊哈,这话我爱听。
我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摸黑打开信箱,抓出一手乱纸,都是广告,夹在乱纸中有一封信,我抽出信扔掉纸片,进门打开信,是中介来的。信的第一句话:“恭喜,你的应聘成功了。”YE…S!巫婆万岁!我不需要继续看下去,第一句话就够了,够我快乐得飞上天去。今天罗丽莎说什么来着?快乐会更快乐;幸福会更幸福;爱会更爱!我要和人分享我的快乐,我打电话给颜然,她已经睡了。打给罗丽莎,她没我期望中的强烈反应。我电邮张涛。我终于满意了。
应聘的成功,我认为是再次应验了麦克的话:找工作,运气的成分占多数。
后来当我知道被聘的真相,差点自杀。原来决定聘请我的是妮娜。聘我的理由有两:一是我年纪比她大;二是我的外表平凡。对她构不成威胁。
“如果当时你就知道被聘的真正原因,还会接受这份工作吗?”罗丽莎问我。
“我不知道。”我想了很久才回答她。我试着回想当时渴望得到这份工作的心情:失业在家有九个月之久,房子供款迫在眉睫,还有电费单、水费单、物业管理费账单、平时生活费用的信用卡账单,像冬天里的雪下个没完,经济状况濒临破产。还有,这次回国再见张涛,引发了我的回国情结,心心念念想着早日回国工作。方方面面的压迫和诱惑,我很可能会忍辱接下这份工作。可是,可是这被聘的原因也太伤人了!简直可以置一女人于死地。我有多强大?我可以承受多少?我也有钢铁的意志?我不由想起一才女女友,名门之后,父亲曾经是国内十大翻译家之一。她平时仗着出身北大,又家学渊源,很是恃才傲物。有一次她与一女人骂架,那女的泼妇骂街骂得她狗血淋头,她冷静地回敬一句:“你知道你有多丑吗?”我问她为什么骂这句与正文无关的话?她说一个女人有什么比被骂长得丑更受伤?一句顶十句、顶百句。女人可以被说蠢,说笨,但绝不可以说丑。当然,自己说自己是可以的。那也是为了不给别人机会说。
然而,我工作了。侮辱都侮辱了,付出的代价是要有回报的,我不会蠢到以辞职来回敬妮娜。既然丑了就不能蠢,如果又丑又蠢的话,我还活不活了我?后来我和妮娜就成了好朋友,准确地说是妮娜把我当成了好朋友。
上班以后,我与妮娜天天见面。我和她和Mayo在同一间办公室,我们的桌子呈三角形布局,面对面办公。我们日常喝咖啡都要去买,早上的第一杯咖啡通常由她买。到第二杯咖啡时间,我会抢先问他们是否要咖啡,我去买。谁去买谁请客。第一杯他们请我,第二杯我会回请。我问他们的顺序永远是先问妮娜,不动声色地让她感觉到“她是老大”。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态平常,理所应当,没有丝毫造作和勉强。“在工作中,自尊心不能太强;不能太敏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这是我给自己的规定。经过实践的检验,这个规定是灵的。我屡屡应用它化解工作中的人事危机。至于妮娜给我的侮辱,我把它压在心底,想都不去想它。我现在没能力报仇,把仇恨搁在心头对我有什么好处?忘了它。有选择地遗忘是我最应该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这就是生活!”我对自己说。我偶尔会想笑,不为什么,就是想笑。
有一件事扭转了我和妮娜的关系。事情是这样的:妮娜和Mayo商量着要换车,Mayo就把现用的车卖了,租车上下班。妮娜在网络上看了一辆全新的路虎并下了订单,发票传真来到公司给Mayo。Mayo一看要价九万多澳币,他不干了。他家虽然有钱,父亲却看不上他,临死前把家族生意交给他的姐姐管理,还规定家庭基金每年只给这个不肖子十万澳元。他想就这车已经花去他一年的生活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易通现在不但不挣钱,还要花钱。这天早上他们吵着架进办公室,妮娜拿着一个大汉堡包,进来后就开始啃那汉堡包,对Mayo说:“今天我就要拿到那车!”她看Mayo不表态,她手里咬了两口的汉堡包嗖地向Mayo飞去,体重一百一二十公斤的Mayo竟然灵活得像猴子,也嗖一声钻进办公桌底下,连声喊着:“嗨!嗨!住手!”妮娜狠狠地说:“你今天要是不把这车买下来,我要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Mayo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就把卡给签了。这时候他们俩才意识到有我这个第三者在场。他们难堪得脸都不知道往哪搁。
我开玩笑似的说:“你们记得电视剧《母与子》里的一句台词吗?‘我不在场’。现在我的情况正适合用上这句台词。”我的回答在我和妮娜的关系中起了化学作用,使我们的关系拉近到起了质的变化。她可爱地把我当朋友了。
我得意洋洋,把怎样驯服妮娜的经过跟颜然说了。
“化敌为友,我咋就没看出你还有这本事呢?”颜然以她一贯的油腔滑调说我。
“我的本事多了,只要给我机会,就一一给你展示。”我故意气她。
“这就是你的阴险之处,绵里藏针。”颜然讲这话是褒义的,只有我才听得出来。
“你错了,同志,这是弱者的生存智慧。既然打不过人家,那就讲和;与其被对方吃掉,不如投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喜欢梁凤仪的一句话,大意是‘如果掉进鳄鱼池里,就跟鳄鱼搂着脖子称兄道弟,化敌为友。’我个人认为用在职场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二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下午,我点上一支烟,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马路牙子发呆。凯瑟琳突然来电话,说想来看看我。我意外。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大半年前,在美国公司做同事的时候。我离开公司后就再没联系。我把地址给她。有朋自远方来,我期待见她。
她到了,站在了我的门口。
我大大吃惊,几乎认不出她来,整个人比原来大了两号,由苹果脸变成大饼脸。“怎么搞的?”我几乎叫了起来,“才大半年没见,你怎么胖这么多?”
她恬静地笑笑,在我的带领下到客厅来,坐在电视机侧边的短沙发上,接过我递给她的茶,轻轻地说:“可能是累的。内分泌失调,月经停了两个月,人突然就胖了起来。”
“怎么会累成这样?”
我依然站着,在她面前转悠。
“你离开公司后不久我也被辞退。我就到一家餐馆做侍应。白天读书,晚上打工,压力太大,身体出状况,月经也停了。”
“你赶紧别干那活了。”我终于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不忍心看她那张鼓胀得像馒头一样的脸。我知道侍应的工作流程:下午五点到餐馆吃饭,五点半开工,铺桌布,摆碗碟,整理餐车等等,做好预备工作,六点开始营业,招呼客人直到晚上十点结束,之后就是收拾桌子碗筷餐车等等,最后是吃饭,完了回家,这时是十一点。整个过程除了吃饭,都是站着的。凯瑟琳又没车,交通靠火车,可以想象她回到家差不多是十二点的光景,还得看书,准备第二天的功课。我以过来人的口吻对她说:“女孩子得学会看护自己的身体。”
“我已经辞掉那份餐馆工了。现在刚考完试,假期课程还没开始,我想趁这机会找一份轻松点的兼职。你认识的人多,不知能否帮忙问问?”
“行,有合适的空缺,我就推荐你。”我不假思索,答应了她。我欣赏自强独立又不太显摆的女孩。愿意帮她的忙。不过找工作是很讲运气的,机会跟能力同等重要。她看着我,眼睛里有等待。我明白了,她想我给她更具体的方案。我跟她说白了:“我现在的公司不招人。那些做生意的朋友也许需要临时工,我帮你问问。找工作就是碰运气,急也急不来。这样吧,我们先出去吃饭。我工作了,你没有,我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