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被“发配”到城丰学校。
教师节一过,我去上班,走进校园,两棵梧桐树深深地吸引了我。
这两棵梧桐树一东一西,与教学楼呈倒八字形站立在教学楼的两侧。严格意义上说,真正吸引我的应该是西头一棵。
第一天到校,仓促走进教室,没有任何准备,就信马由缰地大谈怎样去学语文。谈着谈着,就聊到这两棵梧桐树上来了。我说两棵梧桐树长得很有诗意。你们看,我们教学楼的背后是经年累月流淌的潦河,潦河的那边有高高低低的山峦,山上树木参差,青黛起伏。树木深处还掩映着白墙灰瓦的人家,这就是古人孜孜追求的田园风光。而我们的校园就在潦河脚下,在田园风光的对岸。也许,你们觉得校园里很单调,但我告诉你们,有两棵梧桐树的存在,校园就不单调了。你们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当我们站在一个很高的高点,极目远眺,这就是一副立体的、全景的画轴。画面徐徐展开,清澈的潦河分割了山水相依的田园和并不单调的校园,两棵梧桐树点缀在其间,多么生动,多么富有情韵。你们想好了,就写篇作文,不求快速完成,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去写。
我的一番叽里呱啦肯定把他们听蒙了。三年下来,没有一个学生写上一篇有关梧桐树的文章。他们太小,只有十一二岁,哪里理解得了这诗意般的图景呢?
你写不写它们没关系,两棵梧桐树依旧孤傲地、倔强地生长着。
西头的一棵,树干粗壮、挺直,树稍直耸蓝天。树冠如伞,如宝塔,如松柏,如蘑菇,更如一个巨大的“个”字。没有人工修饰的痕迹,全是自然长成的。树冠遮蔽的地方,浓荫以树干为中心,在地面形成一个硕大的圆。这是体育课孩子们歇息的不二之选。叶片青葱墨绿,片片向上;形似手掌,又似甲骨文中的“山”字。微风拂过,叶与叶相摩擦,发出窸窣窸窣之响,如牛群在吃草,像蚂蚱在跳腾。树冠深处,小雀儿你追我逐,时而跳跃,时而翻飞,啁啾之声是原生态的乐曲,在空旷的操场上轻扬,那般的悦耳。
而东头的一棵,就相形见绌了。要形没形,要貌没貌。只能说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而已。据知情的老师讲,两棵树是同时栽插的,只是东头的这棵曾经被移动过一次。它们都有三十好几年的历史。
知秋莫过树,知春莫如鸭。
几场寒风刮过,梧桐叶开始泛黄,叶片打卷,然后慢慢脱落。不知是哪位老师发现,最先知秋的是东头的这棵丑梧桐。它明显比西头的一棵要早泛黄、打卷、脱落,而且差不多要早半个来月。有老师戏谑说,它知道自己丑,所以就早点脱叶,省得碍你们的眼。
霜降过后,北风打紧。梧桐叶就像筛糠似的,哗啦哗啦往下落,随着寒风打旋,翻飞,满地满操场都是。这可忙坏了值日的学生,他们追着把叶片扫拢,用大筐小桶装到一处,堆积起来,点上一把火。熏烟随风飘荡在空气里,钻入人们的鼻孔。于是,有人就怨怒这该死的梧桐树。
这时,抬头看看梧桐树,像拔光毛的老母鸡,瑟瑟地站立着。有人说也像脱光衣服的老人,赤身裸体的,哆哆嗦嗦地垂立着,丑陋不堪,痛苦难耐。
冬天是漫长的。
人们穿戴得鼓鼓囊囊,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哪一寸皮肤受了寒,挨了冻,都团坐在炭火边不敢出门。
可梧桐树呢,他们就像两个门神,哪怕没有一根纱头裹身,依旧兢兢业业守护着学校,守护着孩子们。它们不懂人语,不通人性,只知道默默地付出与奉献。它们绿衣婆娑时是这样,无衣蔽体时也是这样。它们又在严冬里蓄积能量,攒足精神,等待来年绽放新绿,让生命怒放。
暖风来了。梧桐树厚积薄发,蛰伏一冬的力量悄然迸发。黄豆般的苞芽不知何时缀满了梧桐的枝条。人们开始褪去棉衣,穿上薄装。春天悄悄地进驻了大地。
煦风和畅,暖阳妩媚。梧桐树的苞芽在你不知不觉中舒展,张开,嫩黄嫩黄的,像出笼的雏鸡,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外面的世界。这时,有人惊异,最先探头探脑打量世界的竟然也是西头的一棵。于是,又有人调侃,它死得早,当然投胎也快。又有人戏说,丑嘛,自然想早点让春天帮它捯饬一下。
蛰居许久的人们,才不管哪棵先活哪棵后活。他们忘情地踏青去。在田塍上,在小河边,在油菜地里嬉戏追逐,逗乐打趣。春天属于他们,属于有生活情趣的他们。
等他们享受了春天的美好回来后,梧桐树叶已经墨绿墨绿的了。那树叶已把梧桐树冬天的丑陋遮蔽得严严实实,宛若成熟的少妇,庄重中不乏灵秀,妩媚中不乏丰韵。
潦河水泱泱地淌着,学校默默地矗着,孩子们的读书声琅琅地响着,课间时学生们爽朗地笑着。梧桐树像一个巨人,静静地聆听着这些声响,时不时地用叶片的撞击声,哗啦哗啦鼓起掌来,带给校园无限生机。
来城丰六七年了,送走的学生一茬接一茬,梧桐树默默地作了见证。梧桐树何止为我作了见证呢?从栽插的那天起,三十多个春夏秋冬,它见证了多少轶闻、掌故、趣事?
它惯看风云秋月,熟睹沧海桑田,了然世事无常。它的盘根虬须深扎土壤里,用树轮刻录了它耳濡目染的点点滴滴。铁打的梧桐流水的人。每个在这里学习、工作、生活过的人都已被它一一记下,只是不知道你在它的树轮里占据了多大的篇幅?
2013年2月2日—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