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九年，我考入了永修师范。头一年，二哥曾高考中榜。一时间，全乡震动，奔走盛传。两年内考上了两个铁饭碗。这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特别是我，虽然只考上了一个师范，但我是本乡当年两个高中毕业班参加高考被录取的唯一之人。人们的赞美之词更是无以言表。
然而，我并无骄傲感可言。在接到师范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整整哭了一宿。我知道，命运的作弄，我将与“臭老九”结伴终生。我们当时也是知分填报志愿。我的考分超出最低控制线31分。我一志愿填报了省财会学校，二志愿填报了省银行学校，压根就没有填报师范，但在是否服从分配栏中填了“是”。录取的时候，省财会学校拣走了我的档案，可他们在复审时，发现我的体检表中身高仅有1.43米，体重也只有34公斤，便认定我是“侏儒”，把档案退回了原籍。这样，也就错过了其他学校的录取机会。后来，为了保饭碗，叔父找到了永修师范的领导通融，人家才开了天恩，破格招收了我这个“侏儒”。
那时，我的准确年龄已是十六岁半，可竟然不曾发育！活生生的一个“侏儒”被推入了师范。接到通知书，我岂能不哭。
就读师范时，因急性肝炎被迫休学一年，开创了该校创办以来被休学的第一人之先河。一九八二年毕业分配，教育局开头承诺分配我到艾城中学，可分配结果出来，我被分配到了燕坊中心小学。事后得知，是被人冒顶了。
在燕坊工作一年，因离家太远，不甚安心，第二年便调入永兴中学。
学校离家仅有五百来米，教书、帮助父母打理农活两不误。闲暇之时，吆三喝四玩玩麻将，日子倒也过得充实。可最终不满校领导打击、排斥异己和他们大刮小捞的作风，与他们悖逆而行。结果，他们把我告到教育局，局长大人亲自下乡，劝我离开永兴中学。我一怒之下，向局长大人拍案而起，甩袖而去。其结果是于一九九乑年被“逐入”艾城中学。这样，也就错失了永兴中学在一九九七年并入县二中的机会。
在艾城中学的十三年中，我始终是一种客居的感觉。不怕你工作多么出色，不怕你人缘怎么随性，不怕你口碑怎样好，似乎都没有你的存在。漫长的十三年，我竟然连一个“乡优”都没有得过，更不要说什么“县优”、“市优”。而自己也是冷水锅中的青蛙，水在慢慢升温，然后安逸而“死”。在那温水中耗费了我坚守的梦想和一段黄金岁月。
二乑乑三年，应新华学校之邀，我“蹦”入了这所私立学校。那个时候，生活的拮据让我的日子过得特别艰难。老婆跟人家打工，月薪400元；我的工资900余元；女儿正在上学。1300元的收入几乎不敢逛街。而新华学校的承诺是，教三个班的课程保证月收入不低于2000元。诱惑，口渴了哪管水咋样，腹空了哪管饭如何。饥不择食的我就这样开始为私人老板卖命，每周授课二十五六节。
然而，不争气的新华学校，在我教完一届高中后，风雨飘摇，几欲倾覆，生源骤减，教师大量流失。我们几个背负沉甸甸家庭重担的教师，不得不作“回归”的打算。就在这时，教育局长亲自到校训话：私立学校哪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好事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占了吧，当年赚钱的时候，一个个削尖脑袋往里挤钻；现在学校不景气了，就想回原单位，没门！气得我们无话可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二乑乑六年九月，我被流放到今天所在的城丰学校。按局长大人的话说，这还是对我客气的分流，要不然的话，我要放流到吴城、江上等地去了。谢主隆恩，我的局长大人！
二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野财不富。想到当教书匠的乏味，地位的低下，收入的贫乏，几次有下海的冲动。皆因首鼠两端、瞻前顾后，不曾有所行为。这样就错失了无数的机会。
然而，不安的魂灵像小兔般在心中抓挠。难道就这样一辈子厮守清贫吗？一辈子庸碌无为吗？看到同龄人特别是那些当年读书比自己差一大截的同龄人，一个个在外面赚得盆满钵满，然后风光无限地衣锦还乡，心中的那只小兔更加抓狂。
不敢下海，如果能好好利用每年漫长的寒暑假做点什么，也不失为致富发家的良佳选择。同事中不是有这样的范例么？
说选择，机会就来了。八十年代末，某国有大型化工厂因搬迁需要大量的水泥。一位老乡与该厂供应科的科长关系不错。科长让老乡一年之内给他们供应五百吨水泥。老乡没钱，与我喝酒聊天说起此事。我满口应承钱的事我来解决。其实，那时我六七十块钱的工资，是典型的月光族。自己没钱倒也可以向熟人借，当然要付比银行高得多的利息。我们盘算了一下，需要一万五的投入。那个时候的一万五是个天文数字，万元户还是人们仰慕的对象。由于我平时为人不错，两个大户让我借足了这些钱，但月息两分。
于是，我和老乡向萍乡进发。找厂家、讲标号、谈价钱、联系车皮、签订合同。一个多月后，第一个车皮的水泥发过来了，化工厂在收到货后把款打给了萍乡的厂家。我们赚得的中间价是每吨35元。理论上我们可赚一万七千余元。可是，几个车皮下来，化工厂把款项全部打给了厂家，我们一分钱现金也见不到，而厂家又不把差额款给我们，弄得我们举足无措。一路下来，我们在差旅费、食宿费、招待费、人情费等等方面已经花费了几千元。再加上利息和后续费用，赚不到几个钱。于是，在给化工厂供应了七个车皮后，我从税务局开了一张发票，让化工厂把钱打到我的账上，中止了对化工厂的水泥供应；另一方面，让萍乡厂家发一个车皮水泥给我们零售，以抵他们所欠的差额款，然后也中止了合同。
历时小半年，刨去全部开支，我赚了几百块钱，外加几吨水泥，由父亲赊给了乡亲们。这是我第一次从商经历。感觉到的是苦是累，这种的苦和累是揳入骨髓和腠理的苦和累。一句话，我大概不是经商的料。
九十年代中前期，京九铁路开工动建。一位好同学力邀我与他一起在铁路建设中揽得一点活计。心想，有经商头脑的好同学为主角，我为辅助，应该可以再施拳脚。然而，人缘有限，攀不上铁路建设中的大官，倒认识了一个材料处的差役。他让我们给他们供应一些竹床、土箕、锄头柄之类杂货。并说，我们做得好，以后会给我们大活计。于是，我们跑云山，上梅岭，七拼八凑，多趟下来，弄齐了这些杂货。可是，几个月过去，这差役因私吞材料款被停职了。发财的梦想又破灭了。
人类一下迈入了千禧年。我依旧在三尺讲台挥汗如雨，换得一点点收入养家糊口。读书时代对新世纪的憧憬和幻想被眼前的现实无情地击碎了、肢解了。我一家三口依旧与岳父母同挤在三间漏雨的破房里。
这时，还是那位好同学从山西省打来长途电话说，他与另外两个伙计正在做收取电话明线的生意，已经谈好了一个县的事宜，只差钱与人家订合同。我问要多少，他说大约一万。那些年，我们县有很多人在收取电话明线方面发了财。我当然不会放过这到手的机会。于是，我东挪西凑一万多块钱，即刻向学校请了假，连夜踏上奔赴山西的路程。
接下来，我们交了钱，订立合同，率领收线的队伍开赴到一根根电线杆下。收线的民工踏着脚镣，噌，噌，噌，爬上了电线杆顶，从腰间取出手钳，嚓，嚓，嚓，一根根电话线从空中落下。地面卷线的民工快速地卷成了一圈圈，搬线的民工把线抬到卡车上。半个月过去，我们把这个县的电话线全部收完，然后联系河南省的老板卖了，净得利润近三万元。我因前期没跑路，只分到五千元。
赚到了本钱，我们兴奋地把北边省份跑了个遍。山西、河北、内蒙古、吉林、辽宁，兜了一个圈。最后又在山西南边的一个县找到了一些支线，数量不是很多，但那时电话线俏得很。干吧，利润总归有的。
然而就是这一次，我把这单生意赚的和先前赚的赔了个精光，更为严重的是，一年后患上的抑郁症就在这里埋下了病根。
这单生意接下以后，一个老板不干，一个老板去了内蒙，我的好同学说是去四川有要事，留下我既当老板，又做带工头。收线现场，我是顾得了后面顾不了前面。这时，一个民工猴急地爬上了电线杆背对着前方，嚓，嚓，三下两下就剪断几根电话线。他没看到也没想到下面就是马路，一个骑摩托的中年男子快速地与落下的电话线相缠绕，电话线把摩托男子的嘴巴撕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等我跑到现场，那男子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下面老大一摊血，男子脸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额上汗珠滚出，手心汗水溢出，脚底汗流涌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民工们七手八脚把那男子和我抬上了卡车，快速地开向了就近的一家医院。
接下来的日子，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脑海里满是那血肉模糊的画面。面对家属的要挟，我不知所措。幸好，我同学从去四川的半途赶回来了。他面对家属，镇定自若，按照我们应该承担的给予赔偿。
同学还要去四川，我不敢再做了。就把线卖了，把工人的工钱结清了，收拾行囊回家。
回家以后，我依然忐忑不安，失眠、噩梦、无端惊醒。整个人就像在梦游似的。这样导致次年发病，发作之初，生不如死，无限绝望。
我绝对不是经商的料，我发誓从此不再染指生意，一心一意去教我的圣贤书。
三
一晃，来城丰学校已经六七年了。初来的一两年很不习惯，总在抱怨。好在这所学校分流的老师蛮多，大家在一起，相互安慰，相互调侃，相互关照，也就慢慢适应了。
这期间，为了满足虚荣心，为了一个所谓的面子，仍不甘心偏安西南一隅，曾一度找县委重要领导批条子要求进城最终被后来的局长横腰截住了，曾两次参加考调进城的考试却命运不济名落人后。
好在城丰学校的领导认可了我的能力和作风，几年间，给予了我若干个乡级、县级表彰，这些奖励比前二十多年奖励的总和还要多，让我倍受鼓舞，激发了我旺盛的工作热情和进取精神。去年，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无能之辈，竟在自己快五十岁的“高龄”，厚着“老脸”，参加全县第二届中学语文十佳教师的竞选，与年轻的教师一搏高下。虽最终只位列十佳语文教师的第二，但我的笔试和讲课成绩均为全县第一。这样的成绩，一下堵住了考调不能进城的各种流言蜚语。
城丰学校不是净土，各种矛盾、纠扰、冲突不可避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些，对于我来说，神马是浮云。我不争功，不争利。我做我的自由鸟，我做我的快乐神仙。说到这，我应该感谢那位流放我的局长大人，他让我在这里找到了自信，找到了位置。
回望三十余年的教海生涯，弱冠傻帽，三十不立，四十迷惑，五十知宿命。还有一个多月就整整半百年纪。折腾了大半辈子，宿命似乎让我的心豁然敞亮。是的，我的位置就在这里，在这永修的西南一隅！每每有熟人、朋友、故交问起我在何处工作时，我坦然回答在城丰；还有些在县城上班的人明知我在城丰工作，故意问我“还在城丰呀”，以此来显摆他（她）在县城上班的优越感，我便响亮地回答，“欸，我在城丰！”城丰有什么不好，这里有田园风光，有小河流水，有村野人家，更有清新的空气，却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城市的浮华，更没有城市的冷漠。在这里，我不需要仰视任何人，也没有人会俯视我。其实，当别人在俯视你的时候，你只能仰视人家；而当你在俯视他人的时候，人家未必能仰视到你。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我与同龄人比不了官位，与同辈人比不了财富，当他人一一住入豪宅，抢购着名车，过着很为物质、很为风光的生活，我在属于我的文字里独守清贫、孤独和困窘，堆叠起自己真正的位置，抒写出一个个泣泪滴血的字符。
若干年后，我肉身的骨灰不知寄存何处，有没有人祭扫也不得而知，但我留下的文字如果还有人偶尔翻起，后辈的后辈读了，哪怕是哂笑一下，对于九泉之下的我来说也是幸莫大焉。
2012年11月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