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之上,日光倾泻,刺穿薄薄的云层,照耀整座瀛洲灼灼如金鳞。
三帝台上,环形天梯曲折蜿蜒,环绕这座百年祭台。
台下,各家仙门列坐其间,面色各异。
百家掌门端坐下首,身着各色华服,身后小童高举自家门派旗帜。
举目中庭五张珏云檀木椅,当属驻守仙家之地。
从左至右,先是蜀国驻守仙家蜀门,再是大嬴驻守仙家皇甫氏族,紧接着厌火国驻守仙家厌火氏族,其次是氐人国驻守仙家琥珀氏族,最后尚有一处空余。正是华胥驻守仙家楼兰氏族。
五洲仙门列坐上首,蓬莱尊上系司上仙一如既往不见踪影。
方壶尊上玉瑛上仙幽立席间,绫罗裙子色泽明艳,裙摆绣有翩跹双蝶,细细端详,浑身上下无处不美好,素手执清圜立花剑,清冷依旧不改。
代舆尊上南浦禅师亦是翩然其间,如玉如翠独绝,世无其二,袅袅云烟缭绕,衬得那双禅定如水的眸子分外缥缈。
就连隐去行迹多日的圆峤尊上纯言上仙亦是端坐其间,敛着一双新月清眸,雅如兰,美若樱。无端令人生出些可望不可即之感。
而最后一席正是这座三帝台的缔造者瀛洲仙门。
十年一度的五洲会盟,仙界规模最宏大的仙家盛事,群仙荟聚,翻覆婆娑世界只在弹指间。
各个仙家素时互相遣使致函,各派弟子门人修习四海,更有两门互结秦晋之好,一同参加试炼进阶。
偌大仙界,百家流派,竞争无处不在,仙家互相倾轧,顺其自然地划出了无数大小圈子,下界的爱恨情仇,怨恨纷争,饶是仙界亦难逃脱。
奈何世人心心念念憧憬缥缈仙境,却不知纵使羽化升仙,修得一身仙骨,窥见宇宙终极,终是一颗凡心。
正当三帝台间人声喧嚣沸腾之时,忽见苍穹之上数只仙兽貔貅伸展着金色翅膀,盘旋云间,小巧的兽角上悬着铭文条幅,翱翔天际之间,乘风飞舞,洒下无数光辉。
当此时,笙箫清和,于满天光华中,众仙家等待之人,瀛洲尊上重华上仙,五洲仙门执牛耳者。
一袭玄衣熏染光华,盛冠绥带,翩翩然乘云而来,清风携裹落花萦绕带起衣袂翻飞,登卷云素履足尖轻点步下云间,一步一熠熠,抬眸扫过台下,一双青瞳如深潭,沉淀深邃不见尽头,手执至理之剑因乎,难言的肃穆弥漫其间,自有迫人心神之威严。
这位天赋仙骨,弱冠掌瀛洲的重华上仙甫一登上三帝台,台下霎时间一片寂然。
高名动四海,天下皆籍籍。
以道任天下,身怀天下忧。
以上二十字完美地诠释了这位生而不平凡的仙界骄子。
只见重华上仙即座,使者致辞,十年一度的五洲会盟正式开始。
会盟主要任务有四,一是回顾十年仙界光景,并致力解决那些悬而未决的仙界疑案。二是,重新核对各家仙门领地,提交呈文总结。三是,为新晋结缘结习者加冠,赐宫羽铭牌。四是,选定接下来十年,两度结习,三度结缘试炼之所,制定试炼考试路线图,选拔试炼审查使。
仙界盛事只说,便是由此而来。
不过今年的五洲会盟不同以往,一应流程祭礼尽简化。
主要原因为何,且听各家仙门道来。
当此时,重华上仙起身离座,缓步至中央,青瞳扫视四合,旋即正色道:“重华,谢过各位仙家不远千里,齐聚三帝台。”
“自古极渊战役以来,三界混沌,神族的逝去始终乃我等警示。仙魔之战,转瞬已是百年,于这座纪念胜利的三帝台,举行第十度五洲会盟。
重华师傅元婴上人飞仙多年,重华执掌瀛洲不为其他,只愿以己螳臂之力谋求现世安稳……”
重华上仙一字一句不停顿,清晰皓朗地阐述。台下仙家垂眸细听。
“然,现下形势困乱,魔族余孽联合妖界扫荡冥府,祸害人间。正是仙界各门协力破敌之时,却是生出颇多曲折波澜。”
“值此会盟之际,重华恳求各位毫无保留地携手共渡此难关。”
语毕,拢袖施一礼。
此言一出,顷刻间台下又恢复了初时的喧嚣。
此时,百家掌门之席间,毅然一道白色身影矗立,一手执长剑,鹤发童颜,其身后的燕鸟旗帜猎猎飘荡。
正是东海仙门陈留掌门青木雅道长,只见他敛眉凝神道:“适才上仙所言,雅深以为然。不过,既是要毫无保留地携手共渡难关,那就该先肃清仙门内乱。”
青木雅,言语铿锵,似有备而来。
闻言,重华上仙含着青瞳,静色道:“内乱?”
青木雅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略带不悦地反问:“莫不是上仙不知?呵,只需询问坐上圆峤尊上便知。”
青木雅所言已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话音刚落,台下众仙几乎同时抬眸望向中殿的宓纯言。
于是,又一道身影闪现,此次是大嬴境内崆峒仙家姬如夜,他鎏金华服,披领及裳俱表以紫貂。气宇轩昂间,正色道:“圆峤大弟子秦桑,扰乱结缘会,勾结魔族,迫害上仙一事早有定论,现今圆峤上仙平安归来,秦桑叛逆在外,缉拿其会审,肃清内乱,刻不容缓。”
姬无夜此言,在情在理,当即赢得台下一干支持附议,登时喧哗四起。
话锋尽皆指向圆峤洲。
重华上仙凝眸不语,任台下沸腾持续,半晌,终是转而望向席间的宓纯言,正色道:“圆峤尊上,秦桑可是叛逃在外?”
重华开口,台下沸腾顿时消停了些。
大家俱仰眸注视着端坐不语的圆峤尊上宓纯言。
“没有。秦桑没有潜逃。已随纯言至瀛洲,此刻身在祷过殿。”
宓纯言不着意地缓缓说着,台下俱是一惊。
一惊秦桑竟束手来了瀛洲,二惊圆峤尊上竟然把秦桑关进祷过殿。
瀛洲的祷过殿,那是什么地方啊!如其名,悔过之地,瀛洲关押罪人叛逆的牢狱。
那祷过殿不似人间牢狱,施以刑具,只有一条漫长无尽头的悔过桥,桥身皆以南海坚冰铸就,淬以冥府地狱烈火,赤足行走其间,灵力四散不说,每一步都伴随着冰与火的轮番肆虐摧残,上一刻还深陷寒冰凝固心神的静止中,下一秒便坠入冲天烈焰海,灼灼熔岩翻滚席卷而来。
曾经有一位仙子踏上那座桥,仙骨碎裂,灵力尽失。
至今,尚未有人走尽那悔过桥。
宓纯言此举,太过决绝,以至于台下众人一时竟忘记了早已准备好的满口严词,再无法多言。
显然,重华上仙亦是未料想到,满怀深意地瞥了眼宓纯言,而后望向台下目瞪口呆的众仙家,敛了青瞳,不容拒绝地道:“带秦桑。”
命令下达,不多时便见两名使者左右挟着秦桑两臂行来,一步一步走进三帝台,列坐其间的掌门仙家俱侧目,瞥到形容苍白,气若游丝的秦桑时,无不暗自倒吸一口气。
使者携秦桑登上三帝台,不长的台阶却行得颇为艰难,只见秦桑脚踝手腕被青紫瘀斑缠绕,俱束以玄铁枷锁,沉重桎梏压迫他佝偻着身子,每挪动一步,牵扯出铁链摩擦地面,铮铮作响同时无数小火星闪烁,悉数落在无遮掩的手足上,刻下丑陋斑点。
终是走尽了长阶,使者甫一松手,秦桑便由着重力拉扯倏忽间倾倒在地,枷锁撞击地面激起剧烈回荡反作用于秦桑身上惊起一阵颤栗,那张泠然清峻的面容遽然无血色,半合着的眸子轻颤,一滴一滴汗水滑落脸颊,薄唇翕乎,似要言语。
也不知他究竟在那悔过桥上行了多久,灵力散了几成,才会落到这番境地。
方才严词以待的仙家见了这副狼狈相的秦桑,亦是无言了。
从始至终,宓纯言没有看过秦桑一眼。
正如他对公皙清说的那样,秦桑是他的弟子,无可否认的也是勾结魔族的叛逆。
此刻,宓纯言已经抛开师傅这一身份,现在他只是圆峤尊上。
而秦桑,一介五洲弟子,勾结魔族,罪责逃无可逃。
终是重华上仙开口打破沉寂:“秦桑,尔为圆峤大弟子,何以叛逆师门,勾结魔族。”
重华上仙冷漠的声音响起,萦绕整座三帝台。
闻言,蜷缩着身子的秦桑艰难地睁开双眸,光线落进那清冷的眸子,却是没有熏染上一丝暖意。
他仰着眸子直直地望向端坐席间的宓纯言,张了张嘴,却没有声响。
如果仔细观察他的嘴型,就会知道,他并没有回答什么问题,亦非申辩,他只说了两个字——师父。
他唤他师父。
这一声呼唤掩于唇齿之间,不知落在谁的心间。
“秦桑,尔休要执迷,如实交代。”重华上仙再次命令,语气里夹带薄怒。
秦桑依旧没有回答,连一声闷哼也没有。
台下有人一反常态地为秦桑担忧起来,何以这家伙不做辩解?
“秦桑,尔勾结魔族,意图迫害上仙,可是承认?”
重华上仙此语一出,台下人皆知,上仙这是跳过了终审,直接审判了。
如果秦桑仍旧沉默,不作申辩,那么他的罪行就会被定论,惩罚亦会接踵而至。
秦桑终于分了点视线给上仙,却是抿着薄唇轻笑,他这一笑分明凄怆却是隐隐透着诡异。
重华上仙自是没有错过他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顿了片刻,有些无奈颓然,秦桑这样一个仙界奇才,若是有心向道,必定造化登极。
重华上仙心中遗憾深重,却是不会心软。
“圆峤大弟子秦桑,勾结魔族,叛逆师门,扰乱结缘会,罪责难逃,念其束手就缚,责以惩戒鞭五百,即刻施行。”
五百惩戒鞭,纵是大罗神仙也要去半条命,遑论眼下灵力丧失的秦桑?
使者再次走上三帝台,轰然竖起千钧玄铁十字架,拉扯秦桑起身,紧贴着铁架,捆绑他的手足,枷锁之上再覆桎梏,秦桑就这样旋于玄铁架上,风吹青衫猎猎作响,汗水凝固发丝紧贴面颊,他半垂双目,看不清眸间是否有何情绪?
行刑者走上三帝台,振臂挥舞手中的惩戒鞭流火闪电遽然流窜,惩戒鞭乃元婴上人集魔域流火封魔闪电历时甲子炼化,专用于惩戒门人。
一鞭,只需一鞭便可散尽灵力。
只见行刑者抬手,挥臂,扬鞭,一道紫红色流电劈下,触到衣物便奔涌着四下流窜,灼烧肌肤,燃起烧焦的气味。
又一鞭落下,秦桑不自主地弓起身子,颤栗不止,闪电流火交替之际,薄薄肌肤下的血管承受不住戒鞭摧残,登时爆裂,鲜血猛然喷涌如泉,悉数泼洒至行刑者无表情的面颊上。
伴随一声闷哼,秦桑垂下头终因噬心疼痛昏迷过去了。
台下观望的众仙家,已不复初时愤然,偶有心理承受能力略弱的弟子,已经别过了视线,再不愿去注视那张风中凌冽的容颜了。
不知五百惩戒鞭是如何执行完的,当行刑者抬手拂去面上凝固了的鲜血,解下玄铁架上早已血流干涸,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秦桑时,大家都不再言语了。
就连灿灿蜀葵旗帜下端坐的匡机上仙亦是凝眸,咽下了他本该禀报的屠尸案与秦桑牵连之事,他想,至少不是此刻。
风吹过三帝台,衣袂发丝轻舞飘摇,玄铁架冷冷地竖在台上,千钧的沉重拉扯目光深陷,跌进深渊。
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啪嗒啪嗒撞击地面。
于漫天暴雨缠绕中,圆峤尊上宓纯言缓步走下殿举步上三帝台,兀自蹲下身揽起形容难辨的秦桑,似用尽了所有力气紧紧地拥着他的徒弟,继而走向重华上仙,眨了眨雨水冲刷的新月眸子,顿了片刻,张了张嘴,摁下喉中的干涩,缓缓道:“上仙,请准许纯言带阿桑回圆峤。”
他的面色很平静,混合在雨声中的清冽嗓音此刻入耳来只觉无力。
重华上仙静静注视着眼前俱是一脸憔悴的师徒,终是点了头。
在众人目光之中,宓纯言抱着秦桑转身走下三帝台,渐行渐远,最后两道身影消逝于雨幕间。
五百惩戒鞭为代价,秦桑勾结魔族一案结下定论。尽管到现在,依旧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何秦桑要叛乱,勾结魔族?
唯一知情的两人已经离去,谁也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了。
秦桑案结,五洲会盟却没有就此结束。
后来,重华上仙行使五洲令,一应地方驻守仙门百家掌门无奈地离去,只余五处总驻守仙家及五洲仙门,移步太华殿。秘密商议蜀门屠尸案以及华胥之变。
至于,诸位上仙齐聚一堂究竟得出了怎样的结论,又制定了怎样的应对,外人自是无法得知。
五洲会盟匆匆散场,唯一留在每一个与会者脑海的大约只有秦桑那张鲜血淋淋的的面容吧。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
不如说,开端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