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夕阳斜照,渲染随风飘摇的红叶。
瀛洲,栖霞殿上层层红叶堆积,铺了一地灵巧。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枫林中吹起了凉风,林中充满了风声,好像变得透明起来。
红叶光影下,依稀两道人影翩然。
日光缓缓移动,悄悄照亮了红叶下那双清亮的眸子,那人茕然立于花廊之下,素衣如雪,低头凝视手中的枫叶,雅洁的面容上有阳光阴影,一如沉眠的枫叶般不惊迟暮。
只见他捻着红枫,回身望向廊下伫立的另一人,踱步上前,敛眉笑道:“师兄,今日怎么来了栖霞殿。”
被唤做师兄的男子转过身来,一双青瞳里透着些暗雅如兰的光华,衬着那张飞扬俊逸的面容,也不觉突兀,一身玄衣,浑身上下散发着难言的肃穆。
“清,今日必须参加会盟。”师兄如此说,略带冷漠的声线。
被唤做清的男子便是瀛洲师尊,公皙清。
而他的师兄,自然只有一个,瀛洲尊上重华上仙。
公皙凝着眸子浅笑,移步至重华上仙身旁,并肩而立,共看眼前片片坠落的红枫。
“不去。”眯着眼睛,抬手掩去刺眼的光芒,不做犹豫地回答。
闻言,重华上仙侧目,青瞳幽邃,隐隐带着几丝迫人的威严。
“胡闹!”
“好吧,胡闹也不是一两天了,师兄还没习惯吗?”
公皙笑着说,眉梢微微上挑,这略带无赖的口吻倒是和惜有乐像极了,额,准确说是,惜有乐像极了公皙吧,无赖的地方。
“哼!有乐就是跟你学的,为人师长,岂能如此散漫。”
两三句话暴露属性,看来这位重华上仙是位爱说教的尊上啊!
“呵,学我不好么?我倒是觉得挺好的啊。”公皙继续无赖地说着,勾起嘴角,一抹邪邪的笑容浮泛。
闻言,重华上仙遽然沉了面色,正要反驳,忽闻急促脚步声响。
紧接着,自花廊彼端行来一小童步履匆匆。
只见小童上前垂首拢袖施了一礼道:“尊上,师尊,众上仙已在三帝台等候。”
听他这么说,公重华上仙凝神沉思片刻,而后问道:“可是都到齐了?”
“百家掌门悉数到场。十门驻守仙家,唯有楼兰上仙时露葵未到。”
“嗯?华胥驻守仙门啊……”
闻言,公皙仰面沉思,喃喃细语。
小童不语,似等着公皙说完话。
见状,重华上仙不着意地瞥了眼公皙,该说是瞪了他一眼吧。
这番景状入眼,小童低垂的头颅更低了。
“继续说。”终是重华上仙开口。
“五洲仙门,唯有蓬莱尊上系司上仙尚未到。”
“可有回函或遣灵使来?”
“没有…”
“唔…,别说什么遣使了,估计都被那家伙烤来吃了。”
公皙笑着打断小童的话,一脸认真。
他口中的那位蓬莱上仙,系司清燮,和他一样是个惯犯,仙界各种大小议会清谈,就连五洲会盟也不露面的惯犯。
公皙话音刚落,就又被瞪了一眼。不过,这瞪几眼什么的对公皙没有什么影响,还是那副不驯的模样。
反观重华上仙面上俱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末了,摆摆手,方才正色道:“圆峤上仙呢?”
“尚在太华殿等候。说是有急事需在会盟前告知尊上。”
闻言,重华上仙却是微微蹙起眉了。
失踪一月有余的圆峤上仙回来了,自是幸事。
不过,有什么事不能在会盟时商议?
重华上仙心中疑问,面上却是一派自然。
想来这深藏功与名的本领,是每位仙门领导人的必修技能吧。
“好吧,就移步太华殿吧。”
这一声来自公皙,见他话音刚落,便迈着翩翩步伐离去了,一袭雪衣带起偏偏红枫翻飞。
重华上仙注视着公皙渐远的身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朝着小童挥了手,随即也转步朝着太华殿行去。
穿越栖霞殿的万株枫林,走尽千竿细竹,便来到太华殿。
重华上仙行在前,公皙略落一步行在后,两人走进太华殿,就瞥见殿上两人,宓纯言,楼叔夜,秦桑不在。
两人亦是看到了重华公皙,只见宓纯言缓步行来,向着两人微微颔首。
公皙报以一笑,亦是迈步上前。走得近了,冷不防地抬手拍了下宓纯言肩膀,呵呵笑道:“宓君,别来无恙。”
宓纯言也不恼,抬手亦是轻拍公皙臂膀,仰着新月眸子,浅笑。
“公皙君,好久不见。”
正当两人叙旧之际,重华上仙依然端坐正殿。青瞳不着意地一一扫过殿上之人,片刻,方才正色道:“上仙,何事要说与重华?”
低沉,几近冷漠的声线,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压迫力。
此言一出,殿下几人亦是正色。
“上仙,纯言要说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蜀国屠尸惨案。二是华胥之变。”宓纯言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华胥之变?”
蜀国屠尸惨案一事,早有呈文上报,重华上仙自是知道的,可这华胥之变却是初闻,不免疑虑。
“就连上仙也未曾得知,看来此事的确是蹊跷了。”宓纯言缓缓说道:“上仙,华胥之事就由华胥少祭司来说吧。”
这华胥少祭司,指的自然就是楼叔夜。
显然,重华尊上与公皙师尊亦是识得殿上这位小年轻的。
“哦,是楼公子啊。”
楼叔夜虽年少,行止却是慎重而得体的。只见他敛着那双闪烁着湛蓝双翼的奇异眸子,垂首施礼,而后不徐不缓地从袖中摸出封信函,幽蓝双翅铭文作缄,正是那日通衢客栈给宓纯言看的楼兰呈文。
“上仙,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在这份呈文里。”语毕,抬手解去封上的术法,转而交予一旁侯着的小童。
重华上仙每天翻阅上百呈文,过目不忘,况且像华胥古国楼兰呈文这般华丽的,他自是记得的。
接过呈文,食指拂过封口,那双幽蓝翅膀铭文即刻消散,同时自封内冒出无数小气泡,包裹幽蓝文字流窜殿内,紧接着一行又一行排列自动起来,倏忽间,呈文遽然跃于眼前。
呈文上书:八月初八,华胥古国世代守护的神兵羲和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同时,华胥驻守仙门楼兰首领,时露葵,亦是不知所踪。
重华上仙凝望着这份不长的呈文,面上的神色逐渐深沉。此刻他的震惊与宓纯言当时如出一辙。
神兵消失,上仙失踪。
足以震动整个仙界的事件!
他们竟半点不知!
重华上仙摁下心中的震荡,转而望向楼叔夜,面色沉郁地问道:“说吧,途中发生了何事。”
呈文署期是八月十一,今日却是八月十九。
这样重要的消息,竟然耽了一周有余方才送到。
重华上仙不是质问,楼叔夜却是心有自责。
“上仙,事发当日便立刻遣使三帝台了,只是,三日终期过后仍未收到回函。随后,奉我族大祭司之命,叔夜携此呈文奔赴瀛洲,途遇一术士阻拦,困于南海深渊五日,后幸得圆峤上仙施以援手,直到今日才赶来瀛洲。”
楼叔夜清晰而明白地将过程交代出来,而其间幽微曲折也只本人才能体会。
公皙翘着二腿垂眸听完这一番事情经纬,走下殿,抬手拍了拍楼叔夜的肩膀,难得认真地说:“楼小兄弟,别担心,楼兰上仙会没事的。”
他似在安慰楼叔夜。
通常人们都只会注意一介上仙就这么消失无踪,带来的动荡。却极容易忽视面前这位少年,其实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闻言,楼叔夜心有触动,却还是努力凝着眸子,站直了身子。
这一举动入宓纯言眼来,甚为欣慰。
毕竟,楼叔夜算是宓纯言带大的孩子。
一时,殿中气氛凝重,无人言语。
终是重华上仙再次开口:“楼公子,关于那个术士可有什么线索?”
“叔夜从未见过那样怪异之人。”楼叔夜微微摇头,对于那个把他推入南海深渊的术士,真的是毫无线索。唯有那人身上散发着的似有若无的香气,他很是在意。
正当楼叔夜兀自冥想之际,公皙却是踱步至中殿,足尖轻点于地面刻下深深的划线,抱臂沉吟,缓缓道:“…嗯,既是不识之人,那么寻仇报复的可能性就很小了,那是路遇伏兵?既设下埋伏,显然对于楼小兄弟的行程有一定了解,再者那术士只是将楼小兄弟困在深渊,未下杀手,倒像是在拖延,也就是说那术士不想五洲得知这个消息,这样的话,进一步推测,华胥之事术士亦是知情?”
说到这儿,公皙转而望向楼叔夜。
“楼小兄弟,事发当日该是戒严了吧?”
楼叔夜愣了片刻,便明白了公皙的言外之意:“确如上仙所言,当时在接到巡视弟子上报的时候就下令封锁了。就连首领之事,知情者也只有楼兰氏族。不出意外,旁人万不可得知。”
神兵消失,上仙失踪此等事件轻易泄露出去,只会引起华胥国内恐慌。楼兰上下自是不余遗力地封锁消息,直待真相查明。再者,各国驻守仙家都拥有独立的通信网,驻守境地通常都设有强力结界,他人也不可能轻易就突破。各家仙门间的交往互通音讯,皆是遣灵使送函或致呈文。
这也就是为何事发一周有余,五洲四海尚未闻半点风声的原因。
这样解释来,事情便有了不同的方向。
“倘若华胥之变并未流出楼兰,那么事情就有了三个假设可能,第一,失踪的人,即楼兰上仙带走了神兵。”说到此,公皙略作停顿余光扫过楼叔夜,片刻继续道:“第二,楼兰上仙并未带走神兵,在这个前提下就有了两种可能,第一,某人潜入楼兰窃走了神兵,(毕竟神兵不会自己消失。)且未被发现,如此一来,上仙失踪就可能另有缘由。第二,还是某人潜入楼兰不小心被上仙撞了个正着,于是,上仙追踪逃跑的窃神兵贼,这种情况下可以合理解释上仙的失踪。而有意思的是,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那窃神兵贼必定是身手了得。”
“六界皆知的五大上古神兵之一羲和,虽是处于封印状态下且被重重结界笼罩,然毕竟非凡物,就连下段仙班结习者轻易触碰都会灰飞烟灭,遑论常人。”
“也就是说,窃贼修为甚高,至少是上段仙班级别。”楼叔夜接道,没了方才的颓靡。毕竟,自己的母亲被当作叛乱者还是很难受,他心中坚信母亲的清白,现在有机会定是要查明。
“而今仙界上段仙班只十人。”
宓纯言凝眸叹道。
此语一出,殿中人俱是一惊。
“不然。”此时沉寂已久的重华上仙道:“璃光世界,婆娑世界,极乐世界,三界众生,仙人道士,能人异士,魑魅魍魉,灵异神怪,何其之多,因此,范围仅限于仙界未免有失偏颇。”
重华上仙这样说着,心中却是无比凝重。
此时公皙接着说:“能盗取神兵的人的确不是只有两三个,但问题是,目的为何?且不说神兵自带封印,完全不可解。盗取这样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只是成为负担。”
又是一问,困扰大家的疑问。
五大上古神兵,自古极渊战役后,神兵渡骨笛,神兵无名,以及神兵鸣鸿不知所踪,余下二者散落六界,神兵羿天弓为厌火族人守护,神兵羲和为楼兰氏族守护,千年以来,从未有过意外。
“御上古八兽,得五神兵,集三神器,可毁天,可灭地,重返太虚,重归上古。”
宓纯言喃喃念出口的一句话,却是惊了殿中三人,连他自己亦是吓了一跳。
“那真是太疯狂了!”楼叔夜感叹道。这简直超乎他对仙侠的所有想象。
重华上仙也不由得出神片刻,而后似有所思,凝着青瞳,泠然道:“姑且不论,此语不过是《地理志》撰者的一家之言,就算此言并非虚妄,然,今三界境内,八兽不全,神兵三者散轶下落不明,何况乎三神器,有谁见过?”
公皙仰着清亮的眸子,笑道:“就算以时下情势来看集神兵什么的貌似是很荒谬的事情,却难保没有抱着这样疯狂想法的人。”
公皙说话从来都是一针见血,直击要害。
“光是抱着这种想法就甚是疯狂了,何况疯狂到将这种想法付诸行动。”
公皙话音落下,殿中又是一片静寂。
端坐上首的重华上仙不禁扶额轻叹,抬眸的瞬间瞥到殿外等候多时的小童。终是站起身来,轻拂玄衣,翩然步下正殿,青瞳扫视一眼,旋即恢复素时的一派威严,转而望向一旁的公皙清与宓纯言,正色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多。”
“会盟在即,再行商议。”
语毕,举步离去了。
公皙清与宓纯言相视一眼,俱是叹气。
宓纯言抢先开口:“公皙君还是不参加会盟吗?”
“不去,最不喜那样的场合了。”
宓纯言笑道:“想来也是。那我就去了。”语毕,抬步就要离去,却是被公皙一把拉了回来,宓纯言纳闷地转身望向公皙道:“怎么了?”
“秦桑小子呢?”公皙发问
宓纯言顿了片刻说:“这会儿,祷过殿跪着。”
公皙闻言,叹气道:“小子又不是罪人,怎的让他跪在祷过殿。”
宓纯言垂眸,轻叹:“不是罪人,也是叛逆分子。”
秦桑已经在祷过殿跪了好半天了,作为师傅,他于心不忍。
但此刻,作为圆峤尊上,他必须这样做,为了那个孩子,他也该狠下心来。
公皙自是明白宓纯言处境之难,亦是心生感慨。
“要不,我随你去,免得那些个老头倚老卖老欺负你师徒。”
公皙提议,神色认真。
闻言,宓纯言笑了,漾着一弯新月眸。
“呵,那些个老头知道公皙君定会掩护我这老知己。又怎会听?”
“况且,此次,阿桑确是做错了事。我圆峤弟子,知错就能改。”
语毕,挣脱了公皙的手,翩翩离去了,只留给公皙与楼叔夜一个背影。
“上仙,我也要去么?”楼叔夜问道,他现在有点无措。
公皙笑着轻拍他的肩膀道:“不必了。再过会儿那三帝台就要变成乌烟瘴气的地方了。你这大好青年就别去污了眼。”
“诶?!”楼叔夜眨巴着那双分明的眸,瞳孔中的双翼闪烁。
公皙清知道他心中疑惑,却不再多言,只是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