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难得灿烂的秋日晴天。
第一缕光线悄无声息地潜入厢房,和煦照射长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
率先醒来的依然是风间牧。
只见他支着双手,动作平缓慢地朝着榻尾方向,一点点,挪动身体,一寸一寸,敏捷的滑下枕头,待脚尖甫一触到地面,旋即点足直起身,这才又一次顺利地挣脱了惜有乐坚固的手臂牢笼。
末了,回望榻上酣眠的惜有乐,心下感叹,能够顺利逃离那双纠缠的双手,又不至于惊醒惜有乐的还真的只有这个办法。
只是一瞥,风间牧便收回了视线。而后,转身,迈步,推开门,再迈步,最后合上门扉。
而当风间牧那道颀长的背影渐渐没于晨色的同时,前一刻尚在沉眠中的人,不知何时竟已转醒,此刻,正眨着那双湖水清碧眸,追寻着风间牧离去的方向,清浅一笑。
倘若这笑容被方才离去的风间牧瞧见了,只怕是要狠狠鄙视下装睡的某人了。
这样的小游戏,貌似某人永远玩不厌啊。
彼端,风间牧走出回风苑时,天色尚显蒙昧,蜀门上下却已经开始着手一天的工作了。
穿行回廊间,远远就望见两名青衣童子平步而来,手持白瓷瓶,插着几枝色彩极妍的蜀葵。
两名童子一见风间牧,恭敬地行了一礼,便踏着小碎步离去了。
瞧见那白瓷瓶中尚停住着露珠的花枝,风间牧似有所触动,不由得回身,仿佛想起了什么动容的事,竟是片刻凝神。
秋日的蜀山清晨,空气沁凉如水。
立在檐下,举目远眺景色俏丽,湿润的树叶和花草亦是光鲜动人。
此景,甚合风间牧心意。
于是乎,秉着雅兴,沿着贯穿蜀门的通幽曲径,周游了一遭。
待他游览结束,再来到正殿时,却见到本以为还在熟睡的惜有乐和甘若果都已经到了。
只见惜有乐一脸自得地立在中庭,身上随意披着玄色秋衣,左手提着一瓶用绳子系住的酒瓶,右手拉着正口含包子的甘若果。
风间牧略感诧异,惜有乐竟一反常态地没有赖床。
摁下心间的讶异,迈步走上前才注意到,惜有乐身旁还站着一人,由于站的位置略显偏僻,恰被近旁的几株蜀葵遮挡了去。
风间牧不由得更加近前了几步,隔着明晃晃的光线,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人立在蜀葵花影下,着墨色云服,肤色尤为白皙,束卷缨冠,拢起一肩夜色青丝,一派丰神俊朗。
风间牧自是认得那一张脸的,扶南,蜀门首席弟子,上仙之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与惜有乐相似,都是仙门后继者,世人常说的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诶!姐…姐来咧。。。”
风间牧的思绪突然被打断,未及反应过来,甘若果就已抛下惜有乐,飞快小跑过来,挥舞着油腻腻的小手,一把环抱住了。还不忘嘟囔着小嘴抱怨:“姐姐,你上哪儿去了?小果,起床来就没见着姐姐了。”
这一声,引得对面两人也都看了过来,而风间牧正要作答,不料抬眸就对上扶南那对略显淡薄的茶褐色眸子。
话到唇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倒是一旁的惜有乐抢先开口:“小狐狸,傻站着作什,哦,对了,今早又跑到哪玩耍去了。”
什么傻站呐?你才傻!还玩耍,以为谁都和你一个样?
以上就是风间牧此刻内心的吐槽。
惜有乐那副不羁兼无赖的模样,无时不让他感到无语。
风间牧还没开口反驳呢,一直含笑不语的扶南却是说话了:
“风间,好久不见。”
他唤他风间,不是直呼其名,也不像别人称呼他,风间公子。
这样的语气,不近不远,只能说很微妙。
而此刻,那双淡薄的茶褐色眸子,笑意盈盈地等着他的回答。
风间牧轻点头:“扶南公子,别来无恙。”
接下来,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风间牧平时就是张无表情的脸,和秦桑有得一拼。但人秦桑在他家师傅面前时好歹还会流露些许喜怒哀乐,而风间牧真的无时无刻不是冷若冰霜。
额,可能生气的时候除外?
但现在这样,板着一张脸,面带为难的神情,不得不说是极少见的。
一时间,气氛有点微妙。
就连没什么眼力见儿的甘若果也觉得奇怪了,扯着风间牧袖摆,仰面问道:“姐姐,怎么了。。。啊,是因为没吃早膳,饿了吧。。”
语毕,未及风间牧回答就撒着腿,冲着某扇门跑去了,估计是要给风间牧找吃的去了。
风间牧此刻真是有点无力,现在就想转身离开这地方。
扶南倒是一副淡然,似不觉什么尴尬。笑着说:“多年未见,风间,似清瘦了许多。”
来了来了,这样的寒暄,是风间牧最不善应对的了。
然而,他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了。
“是么?我倒是觉得小狐狸胖了呢,以前那么小只,多可爱啊。”
说完,还不停地咂舌,一脸遗憾的神情。
风间牧忍着自己想要拔剑的愤然,平静地回答:“劳公子挂心,风间甚好。”
扶南闻言,神色微不可察地停顿了,转瞬间,却又恢复方才的淡然。
“那就好。”
惜有乐抱臂倚着廊柱,旁观两人一板一眼毫无情绪的对答,忍不住作弄心又起。
“我说两位,一别四年,就没别的想说么,久别重逢,不都是互述衷肠的么?”
扶南隐匿在花影下,看不清他神情。
风间牧长身玉立,置若未闻。
惜有乐爱说笑,也很清楚,有的人开不起玩笑,有的人不能和他开玩笑,有的人和他开玩笑会显得自己像个玩笑。
毫无疑问,面前这两人都属于最后一种。
那为什么惜有乐还这么奋不顾身地要把自己弄得像个笑话呢。
说来,这其中就还隐藏有一段幽微往事了。
其实,惜有乐结识扶南在前。一个瀛洲公子,一个蜀门传人,两个仙门才俊,少时踏遍五洲四海,八千大陆,狭路相逢,一战结为知己。
这是惜有乐与扶南的相识之路。
而风间牧与扶南的相遇就显得有些不走寻常路了。
这还得从风间牧入瀛洲时说起。
那年,故事的主人翁风间牧,刚历尽九天雷劫,化作人身,甫一离开荒海雪原,便被云游在外的瀛洲师尊公皙上仙收为关门弟子。
于是,一夕间,这个神貌疏离的少年,登上了仙门头条,成为了无数仙子的梦中良人。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需要特别提出来的事。
尽管,风间牧堪称天人之资,其风采,其修为,无不高人千等万等。
但是,他那张无表情的面容,时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着实吓退了不少想要靠近的人。
尽管他很美,不过对于这样可望不可即的人,大家多是敬大于爱的。
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不可以常理来论的。
一个自然是惜有乐,他与风间牧的渊源那简直是几千字都说不完,在此,就先跳过。
我们来说,第二个人,扶南。
扶南公子,匡机上仙与千诺仙子唯一儿子,蜀国小王爷,八千大陆,五分之一都是他家的,也即是说将来就都是他的。
反正就是被幸运眷顾的公子,还兼有一身不负他名声的本领,五洲仙门,驻守仙家,无人不知扶南公子。
话至此,只说到他如何如何了不得,似还未讲到重点?
不是,接下来要讲述的是两位不同寻常的少年不同寻常的相遇,自然要先交代下他们的不同寻常不是?
就是这样一个万人瞩目的星辰般的少年,在四年前那场结缘大会上,遇见了他一生最特别的人,风间牧。
源于一场邂逅。
一场攸关性命的邂逅。
也源于一个误会。
一个哭笑不得的误会。
那日,结缘会上,路痴的扶南公子不小心迷了路,误入迷津渡。
漫漫迷津天河缓缓流淌,举目尽是云海银河。
整片苍穹星辰闪烁,却没有一颗星星为扶南指明方向。
一番挣扎无力,扶南倒也冷静下来,兀自乘着浮槎,泛舟天河。
顺迷津渡漂流,希望能等到渡河使者到来。
只是,三日光阴一晃而过,始终等不来渡河使者。扶南派出的谴使也未归来。
于是,无奈之下,扶南想了一个很原始的点子。
他采来扶桑叶,刻下求救信号。
为什么是扶桑叶呢?
因为,扶桑乃远古神树,其叶不腐,置弱水也能飘然而渡。
于是,扶桑绿叶漫流天河,最后被天河尽头的风间牧拾了去。
时值结缘大会,繁忙之际,风间牧无法找到帮手,于是孤身前往迷津渡找寻求救之人。
迷津渡,听起来很玄妙,其实只是天河的支流,只不过比起其他支流,地形环境过于复杂。
身在其中,迷雾障目,自是很容易迷失方向。
不熟悉的人进去了,花个十年百年,也不见得能出去。偶有运气好的,恰逢天河退潮,顺着浪潮,兴许还有机会逃出生天。
不过,这天河在风间牧眼里就是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普通河流。
自他进入迷津渡,并未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昏迷的扶南。
这里就要说到,迷津渡又一个很让人烦恼的地方了。
此地,原为仙魔交界线,那暗藏的机关法术自是多不胜数,更可怕的是,无数失灵游魂聚集,极容易生成夜樱川。(注:夜樱川,阴气晦暗的迷城。凡是有人丧生,或是遗下强烈执着怨念之处,皆可现此川)
祸不单行,这不刚找到扶南,两人就陷入了夜樱川。
怨念积压之所,鬼魅沉沦之城。夜樱川就像深不见底的无底泥沼,拉扯着飘摇其间的风间牧与扶南,沦陷,堕落。
其间凶险,一言难尽。
两人被追至绝境,退无可退之际。
最后,以风间牧自断一尾为代价,强行开启九尾雪狐的最后防御机制——眠霜卧雪。
这是,风间牧修成人形以来,第一次运用这一狐族秘技,而代价是自断一尾,以伤害自身来强行启动自我防御。
不得不说,这真是相当乱来的做法。
不过也是唯一的办法。
彼时的风间牧还只是一只太过年轻的狐狸,他不懂得如何最大程度熟练地借助灵力去自然平和地驱动这一秘技。
于是,明明是为守护狐族而被创造的眠霜卧雪,却是唯一一次伤害了这只年轻的狐狸。
眠霜卧雪。
时间被迫停滞,整片天河都被冻结,连绵细雪自无垠苍穹簌簌落下,世间所有的声响都被细雪吸收殆尽。
虫鸣鸟啼,花开叶落,河流奔腾,都变得无声无息。
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三帝台,结缘大会最后一幕尚未落下,翩翩雪花便纷然而至。
六月飘雪,满座皆惊。
骚动四起,一时席间混乱不堪。
最后竟是惜有乐仙率先发现异常,立即循着雪迹,一路奔驰,终于赶到早已冻结的夜樱川,这才发现了昏迷的两人。
扶南,在被带离夜樱川的瞬间,片刻清醒过来,意识恍惚间握住了身旁之人冰块似的手,抬眼对上那双如水桃花眼,隐隐窥见水色间的隐忍。
就只是,不着意的一瞥。
那双眸子,深深印入了扶南心间。
至此,再难忘怀。
两人顺利被营救。
风间牧重伤,整整闭关一年。
甫一出关,又一重磅消息砸来。
蜀门谴使来,意于瀛洲缔结姻缘。
消息一出来,整座仙门都沸腾了。议论纷纷。
仙门缔结姻缘,很常见也很合理,虽不知互结连理的是哪两位仙人子弟,不过大家都以为定会水到渠成。
尚翘首等待,两家仙门公布喜讯。
其实,一年前迷津渡事件,知情者甚少。
就连当事人,扶南,他都不知道,所谓公皙君关门弟子,他的救命恩人其实是个男子!
姑且不论这男男结为仙侣世间少见。
就说另一个当事人,风间牧,他怎会应允呢。
于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家的热情渐渐冷却,久而久之,结姻之事如同石沉大海,渐无音讯。
人们只当是两家仙门闲来无事的消遣,白白期待,莫名被摆了一道。也就都不再提及此事了。
也许,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无关痛痒的玩笑。
但,当事人却是动了真格,严肃对待的。
虽然,瀛洲方面婉拒了这门亲事。蜀门方面好像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
风间牧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了。
不过,令人吃惊的是,接下来每一年,瀛洲都会收到来自蜀门的结姻书。
至于,后来如何就不赘述了。
故事到这里算是交代清楚了。
这也就是,为何此时此刻风间牧面对扶南时,会显得有些一反常态了。
那双,略显淡薄的茶褐色眸子里,深藏的某种难言的情绪。
风间牧,不愿陷入那双眼睛里,本能地逃离。
一时,檐下三人,静默不语。
风吹过,卷起满地金色葵瓣。
惜有乐蹲下身,两指衔起一枚葵瓣,把玩指尖,轻轻一捻,饱满的花瓣碎裂,金色汁液便顺着手心的纹路滑落。
“呵,还真是想起了很久前的事呢。”
惜有乐喃喃笑道,碧色眸子低垂,看不清眼底的起伏。
只是,不论是他,还是他,抑或是他,他们都不知道。
日后,他们竟会怀念起此刻暧昧不明的心境。
竟会怀念起,此刻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