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心底的秘密虚线开始盘绕,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中那仿佛隔了浓雾般的情绪,也渐渐在头脑清晰了起来。
释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梦,知道了自己正在梦中。
梦境的起始总是一片漆黑,如同被黑布蒙上了双目般。
四下阒静,听觉无限延展开来,从遥远的,何处,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释侧耳凝听这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一声声,一声声,落在心间。
夜色中释微微颔首,她喜爱这轻灵之音。伸出的双手于暗夜间摸索着,踩着脚下的虚空,释再次潜入自己梦境深处。
赤裸着的双足,没有外力牵引,一如浮泛在海面的羽毛,失了原本的重量。
释循着萦绕耳际心间的回响,愈行愈远,再次走尽夜色。
弥漫眼眸的漆黑如同云翳般倏忽而来,又悄然而去。随之而来的一阵细细的风轻快的掠过发梢,携带丝丝清凉。
释紧闭的双目敏锐地捕捉到些微清浅的光线。于是,轻柔地睁开双眼。
然后,映入释澄澈瞳孔间的乃另一方世界。
无垠寰宇,淡淡的银河淙淙流淌,流到那遥远的地尽头,原野上燃起腥红的火焰,火舌喷涌眼看着要将万里苍穹吞噬淹没。
目所及处,无根黑色花朵沐火盛放,于这泠然的苍穹彼端。游弋若云烟,不识忧愁,只是摇曳不休,炽烈地燃遍了河川。
释静静伫立原地,端看这浩大。心下无言。
释并非初次目睹这番诡谲的景,只是心底的震撼始终难以抑制。
释抬头仰望,黑色苍穹只余半轮残月,空气里飘浮着星星点点雪粒大小的赤色结晶,释深处手接住一片细看方知,这些个小小的结晶中包裹着一簇簇正在燃烧的火焰。释不停地翻覆着手掌,仔细地瞧。明明手握这样一团火焰,却并不觉得手痛,亦没有被灼伤的痕迹。
此刻,耳边又荡起那长音。从前方,又或者是更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
火星不时升向黑色苍穹,微风徐徐掠过夹杂某种难言的花香。
释轻嗅这香气,内心突然格外镇定。
抬眼凝视眼前这片原野,闻得无声流淌的银河水,渐渐步入这火海中央,赤裸的双足踏着火焰前行,没有被灼伤,令小释诧异的是,这殷红的火焰竟是如此冰冷,毋宁说堪比白雪的寒冷。
一步一步行走火光间,落下的花瓣很多,在风中不断扑撒过来,释走一走,抖一抖裙子,看花瓣重新坠入火焰中。燃烧焦黑却没有发出声响。
心中升起了从未有过的念想。
在以往的梦境里,小释仅仅只是站在暗夜一端观望,从未置身其中。亦从未认真去思考和反复的梦境竟是何意?
冥冥之中,藏在了苍穹的彼端的深意开始显露,牵引小释来到这条银河彼岸。
释垂眸冥想,听到一颗古老的心跳发出声响,沸腾,细微,轻盈。
也许,此地正是她该到来的地方吧。
释开始奔跑,这里带给小释的感觉太过熟悉,纵然知道这只是梦境,然而这梦境却是多么真实啊。
一切都美得让人微醺,当小释踏入这片火海,嗅到这阵花香的瞬间,她几乎觉得,仿佛连记忆中散轶的碎片,于此地,都能得以完整。
小释奔跑着,奔跑着,倾泻的黑发飞扬充盈花香,洁净面颊沾染上红晕,那双孩童澄澈的眼映着摇曳的火光,释觉着那火光的尽头有着什么正等着她。
耳边的回声越来越清晰可闻,满天火光中,翩翩然结群盘旋而来的黑色蝴蝶跃然进入视线,释甜甜笑着,追逐着飞舞的蝶一路奔跑。
最后,于半片月色下,释看到了那个人。
沧月清晖,黑蝶犹翩跹,未曾见过的少年的身姿。
静水深流间,一叶丹舟游弋水银长河川上。少年舟上沉眠,月色秀发如织,清凉肆意地倾泻,光泽细腻,熠熠生辉。
月色熏染下,肌理若雪,罂粟花色柔嫩的唇,韵致眉宇之间,微微颤动着月色长睫。
红衣松散露出白皙脚踝,微湿的锁骨,不着意靠着船舷的纤细手腕浸在长河间,竟也沾染淡淡的水银色,手腕上的水花泛着幽幽磷光和着月色,一闪一灭,一如星星的眼。
那眉,那眼,那唇,那瑰逸,那冶雅,那苍古,如此相宜。
人与花,花与水,水与月,月与人,两两相望,只觉得所有的语言俱化为乌有。
释不愿惊扰他,借着这下弦月之幽光,静静临摹他的模样,伫立不语。
月色沁人,映照着银河水,火星将黑夜点亮。清风乍起,惊扰舟中人。
他睁开眼,眼尾清冷的银眸,顾盼流转,长睫忽闪,银色瞳便悄然深了几分。
他向这边望来,眉梢眼角含笑清浅,凝视河岸这端,神色寂寂。
风吹过来时仿佛绕过了他,涤荡着没有边际的四野,在天与地之间,他的身影如此孤单。
蓦地,少年缓缓起身,红衣飘摇,那红色是如此纯粹,一如此刻弥漫苍穹的红色火焰。
月色银发随之散开来丝丝缕缕如静水流淌,黑色花朵静静栖息其间,一如月色与深夜紧密融合。
他赤足走下轻舟,未曾惊起涟漪,迎风踏着银河水,款款行来。
他夺去了小释所有的目光,移不开视线,隔着河川,小释初次看真切那张数次出现在梦境中的容颜。
心脏,呼吸,脉搏,血液,无不喧嚣着,呐喊着,混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席卷而来,如钝刀子割人心,百转千回不停歇的疼痛,铺天盖地,就要将小释淹没。
小释按着胸口,几乎要将这梦境里虚妄的疼痛当真了,为何梦里的错觉竟这般真实,这般熟悉,又是这般让小释困惑不已?
为何我们初次相见,却好似早已相识了千年?
分明,我只有十一岁,而你如此年少,我们怎可结识千年?
今宵的你,明月般熠熠生辉款款而来,竟是为何?
远远地,静静地,渐渐地,他靠近了,携着所有的月色来到了小释的身边,少年含笑,眉眼舒展,向着小释伸出手。
释凝望着那银眸间的亮光,没有犹豫……
…………
“小释……”
“小释姑娘,醒醒,快醒醒,小释姑娘……”
猛地惊醒,入眼是宓纯言略带忧虑的脸,小释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忙点头回应着有些焦急的宓纯言。
“啊,抱歉……”
得到回答的宓纯言松了口气,说道:“方才,你情况很不好,似是被魇住了…。”
“我……做了一个梦…。”
“嗯,没事就好。”
“嗯,谢谢。”小释努力想露出笑容,却是苍白无力。
“行了,师傅,你别管她了。”秦桑冷冷的声线响起,一旁的他正挑着篝火里的木材,并未看向这边。
小释无言,此刻连和他斗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倚着近旁小树,凝望着四周,夜已入半,黑色凝重遮掩了视线,影影约约间只见得朦胧的树影。
小释离开沂阳已经过了三日,和自己的仇人秦桑以及他的师傅宓纯言。
一路行来,秦桑一如既往要么闭口不言,要么一开口便是这样的景状。
小释也渐渐不再去在意了,只是这段时间里,秦桑从未提到过关于小七哥哥的事,小释也有好几次想要开口,甚至想过就趁其不防直接拿剑抵着他咽喉,逼其就范算了。但转眼一碰上宓纯言清澈的视线,那想法也就不得不搁置一旁了。
长长叹一口气,气自己无用。
释久久仰视树梢,白霜般夜色透过树叶倾洒下来,天边群星逐一浮现。
这月色倒是与梦中无异。
那个奇怪的梦,释从小做了无数次。
每次梦醒就再难以入睡,梦中感受的疼痛也会透过梦境一直折磨着心脏。
这样的时候,瞳就会守在床边,握着小释的手,直到天明。
而奇妙的是,有瞳陪伴的夜晚,梦境就不会出现。
释已经对那个梦太过熟悉,梦境中河流的流向,花朵的气味,纵使闭上眼亦能分毫不差细致地描摹出来。
唯有那个少年,不知为何,释始终没能记起那名少年的样貌。
梦醒之际,前一刻还清晰无比的容颜,转瞬便如潮汐般褪去,再无可寻。
但属于那个少年,他的记忆,有时会突然刺入梦魇,让人浑身一颤。
梦镜中,今生仿佛被远远推开。
瞳也说过,不要去抗拒,试着去接受,去了解,或许就能解得其间深意。
释无法抗拒,总是擅自地被拉入梦境。
也无法了解,至今释仍不解其意。
梦境也好,少年也好,围绕小释的所有皆似迷题,尽管小释身在其中,却寻不到谜面,猜不到谜底。
又或许,该说,正因身在此间,才囿于此地,不解其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