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白舟是一位画家,我们结识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洛杉矶。
那时,来自内地、港、台的国画家比较多,国画不好卖,他决定改画油画,每有得意之作,常常会喊我去欣赏。平心而论,他那些油画人物姿态还算生动,美中不足的是眼睛总木木的,既无神采,也无光泽,很像玻璃球。他试着修改过多次,但涂来抹去,总不脱原来的面目。于是有一天,他索性将画中人物——提琴手、号手以及打鼓者等,统统改画成闭着眼睛,一副深度陶醉、怡然自得的样子。“可你总不能从此画人都画成瞎子吧。达·芬奇画鸡蛋还要画出千百个不同样呢。”我说。也许此话伤了他的自尊,或者他自己也对画油画失去信心,总之,白舟自此再没有喊我去看过他的画。而且,我们也渐渐失去了联系。
我再一次见到他,差不多已是七八年以后。那是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从我所居住的小城的图书馆借书出来,忽然注意到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白揍咖啡馆”,心下诧异,忍不住走过去瞧个究竟。一进门,便见久违的白舟正从对着大门口的二楼走下来,身上还束了一条白色的围裙。
“呀,哥们儿,我电话本丢了,一直找你呢!”他说,扬着手,疾步朝我走过来,又在我肩膀上猛劲捶了捶。
“啊啊,我也搬了几次家。你现在这是……”我问。“这就是我的咖啡馆啊,前天才开张。本来还想找你来帮着捧捧场呢。”白舟说,忽然转过身去朝楼上大声喊,“艾米丽,快下来,看看谁来了!”于是,随着一阵“橐橐橐”的楼板响,一个神情憔悴,脸上布满太阳斑,身材略显臃肿的少妇下得楼来,并快步走至我面前。“这就是艾米丽?”我心下一愣,一时竟无法将她和当初那个音乐系女学生对上号。
“我们结婚了,已经有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一个三岁,一个一岁,都放在中国让奶奶帮着带。这不,肚子里又有了。”白舟说,乜了艾米丽一眼,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肚皮,然后有些一瘸一拐地亲自跑进里间去帮我倒来一杯“忘情咖啡”。
“你这腿怎么啦?”我忍不住问。“别提了……”他苦笑道。“这店名谁取的,怎么用了这么个名字?”我又问。他嘴角皱了皱,扭过脸去看艾米丽。我这时方注意到他的脑后勺还扎了一根老鼠尾巴般的小辫。“看我干什么?你说反正老外看不懂,又和你的名字谐音不是吗?”艾米丽沉着脸说,但马上又朝我挤出一些微笑,“真没想到,一开张就遇上你,真高兴。”
“那你先忙活去吧,反正也没什么客人,我们哥儿俩坐这儿聊会儿天。”白舟说,也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和我选一处靠窗的僻静桌子对面坐下,然后幽幽地向我讲述起他生命中一段奇特的际遇。
……我们失去联系后大约两年的时间里,白舟曾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国画一年卖不了几张,油画更是无人问津,为了养家糊口,他只能试着另辟蹊径。后来,他与几个来自越南的华侨青年合作,做成一单从海上向国内走私高级轿车的生意。
那生意是这样分工负责的:几位越南华侨负责将货物运送到邻近中国某岛的公海上,然后再由白舟负责接驳到大陆某地仓库。
我于是便只有惊讶和赞叹的份了。“那这一单你分了多少钱?”我后来问。
“五万美元。”白舟说,“本来还想再接再厉继续做几单的,不料形势变了,国内加大力度打击汽车走私,接头的关系户也调离了,就成了一锤子买卖。”
五万美元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不到一年时间就花去了多半。白舟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但他这时已无心画画,满心只盼望着能再找到一个可以迅速发财致富的机会。就在这时,一位新结识的台湾音乐家朋友李君邀他一起去拉斯维加斯玩玩。
“不行。我这人数学不好,从来不赌的。再说,牌啊,轮盘赌什么的,我都不会。”白舟说。
“这你就错了。赌这东西全靠运气,跟数学好不好没关系的。越是新手,不会赌的人,倒是常赢钱。咱们也就是去玩玩,还可以看看‘上空秀’嘛。”李君说。
白舟就有些心动,和艾米丽一商量,她也想去玩,就径直去银行取出差不多全部积蓄一万美元带在身上,随李君上了路。
路上,艾米丽忍不住嘀咕:“干吗取这么多钱?”“多带盘缠少置货,这样底气会足些。”他说。那一夜,真是白舟人生旅途中最辉煌的时刻。他光拉老虎机就中了两个大奖,赢了六千美金。后来经过李君指点,又转到牌桌上去赌二十一点,顺顺当当地又赢了一万四千美元。
裹着晨曦,迎着旭日,怀揣着赢来的两万美元走出赌场时,白舟的心里别提有多舒畅了——不敢置信,简直不可思议呢。除了绘画,自己在赌桌上还有如此非凡的才华!岂止是才华,说不定还是特异功能呢。照这样下去,赌神、赌王这样的桂冠看来也不是遥不可及的了。还有,自己就要起身离开牌桌时,看看赌场经理那个奴才相——满脸堆着笑,还一个劲儿地邀请去楼上住免费的总统套房……他依稀记得自己是这样打发他的:“No,No,nexttime!
(不,不,下次吧!)”只可惜,以前那些鼠目寸光的房东们一个也不在场,不然,真可以好好地臭一臭他们。当然,遗憾也还是有的。有几手牌如果将筹码统统押上去的话,赢面就不是区区一万四了,五万、六万也有可能……而且,若不是李君忽然有事急着要赶回洛杉矶,哼哼……等着吧,拉斯维加斯,我的钱袋!我白舟还会回来的!
回到洛杉矶,三个人开开心心地找了一家最昂贵的西餐馆,尽情享受了一顿美味的德州牛排大餐。然而,回到家中,躺到床上,虽然一整宿没睡,白舟却无丝毫睡意,总觉得身体内部和外部都有一个固执的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机会难得啊,实在难得,转瞬即逝……”他于是疑疑惑惑地想:“今天手气这么好,该不是碰上个什么特别的黄道吉日吧?”这样想,他忽然吓了一跳,猛地坐起在铺上,失声叫道:“妈呀,我说怎么回事,今天是我的农历生日!”于是,一把拉起正恍恍惚惚进入梦乡的艾米丽,“走!不睡了!咱们杀他一个回马枪!”
艾米丽向来听他的,又亲见了他在赌桌上气定神闲、运筹帷幄、大开大合的“赌神”风范,虽然有些犹豫,还是满怀憧憬地追随他,开了自家的福特房车,向着拉斯维加斯兴冲冲地再出发了。
傍晚时分,夫妇二人再度来到拉斯维加斯,便一头扎进原先赢钱的那家赌场。在白舟的心目中,这里便是他的“井冈山”和“延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也要在这里创造一个奇迹:一个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的奇迹——绘画算什么,最后的价值还不是要用金钱来衡量?等我赢够了钱,我也会来一个否定的否定,重新拿起画笔。某君的画真有那么好吗?还不是靠大财团支持的?等着吧,我不要任何财团,我将全部依靠自己的力量……而且,我还可以亲手建立一个财团!
他仔细挑选了一张起注二百,上限五千的二十一点牌桌坐下,从怀中悠悠地摸出厚厚的一叠百元大钞,共一万美元掷于桌面,换成一百元的筹码二十个,五百元的筹码十个,一千元的筹码三个,然后拈起其中两个五百元的筹码,轻轻地推放到下注的圆框框里。发牌员开始发牌了,他得到一张十和一张五,庄家面前则是一张花牌和一张暗牌。轮到他决定是否要牌了,他稍稍想了想,决定还是再补一张,便用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结果补来一张五,加起来二十点。他很满意,优雅地朝发牌员摆了摆手,表示不补了。其后,庄家的暗牌也被打开,是一张六,加花牌十点共十六点。按规定庄家不到十七点是非补牌不可的,白舟心里就有些高兴,因为看起来庄家的牌十有八九要爆。未料神使鬼差地,从发牌员的手中竟魔术般地掉出一张五,加起来正好二十一点。于是,白舟面前那两枚五百元的筹码很快便被发牌员收入筹码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