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我做为杨教授的助手来到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我们将在这里修复流失海外近百年的“国宝级文物”、原置于唐太宗昭陵的“昭陵六骏”中的两匹离群骏马“飒露紫”和“拳毛騧”,这也是我国首次派文物专家赴国外参与修复流失海外的中华文物。
5月的费城天气非常好,这里的气候四季分明,对于我们这些来自西安的人来说,气候与我们那里无异,所以我们在这里除了要倒时差外,别的并没有什么要适应的。我们来这里首先就是参观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我想美国人还是很随意的,他们并没有闭馆让我们参观,我们一行人几乎是随意参观。这里以收藏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艺术品而著称,在西方博物馆界享有盛誉。记得周杰伦《爱在西元前》里有首歌就唱道“ 古巴比伦王颁布了汉摩拉比法典,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 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多年前在上大学时听着周杰伦口齿不清含糊的的唱腔中我就仅仅抓住了两个词,我并不是很在意看这里收藏的木乃伊与石像,以及重13吨的拉美西斯二世的花岗岩狮身人面像。相反我却比较看到熟悉的中国文物,“二骏”、唐三彩、千佛洞中的壁画、除了“二骏”,还有一个巨大的水晶球,是紫禁城中慈禧太后最喜欢的古玩。 做为一个中国人在他国的博物馆中看到自己国家的文物,不知应该做何感想。我看了一眼身边的杨教授,他表面虽然看起来谈笑风生,还不时对藏品进行一番评论,只是在那一瞬间我看到杨教授脸上落寞的表情。这些保存的文物,都是漂洋过海从中国运来的。它们经历了什么?它们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对我们来说,不得而知。令人遗憾的是有些文物因为巨大,而被切割运来,甚至有些是残缺的。这些都是中华文明的遗憾。
大约一个月前,杨教授找到我,说是需要我帮他完成一件壮举,我以为又是周围发现了什么大墓需要我们去现场。这西安城真是不敢挖,随便一挖就能发现这个人的墓,那个人的墓。毕竟这里曾经是都城,皇亲国戚无数。这里的层层黄土都有它独特的历史,甚至有些地名你就能看出它的前身是什么。比如有个地方叫“下马陵”,是汉代大儒董仲舒的陵墓。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从此儒学开始成为官方哲学,并延续至今。所有文武百官每经过此地都要下马,以示对他的尊重,故名“下马陵”。还有有个地方叫“吴家坟”据说以前是吴家老祖先的坟陵。还有一个“王家坟”……西安在修地铁时,从西汉到明代,途经57个文物点,犹如走过一条历史走廊,实现一次古今穿越。迄今共发现并清理古墓130余座,出土器物200余件。我想当初我留在这里是因为它就是一部活的历史,冥冥之中我总是觉得我是属于这里的。
那些我们所可以看到的,是我们已经挖掘保护的,做为文物保护者,我的心中并不是愿意那些文物展现在世人面前,当它们因为种种原因展示在人们面前时,就意味着它们可能跟自己的主人分离了。许多精美的文物都是来自陵墓中,古人们将自己生前所爱带入陵墓中陪葬,希望自己死后甚至升天、来世同样可以拥有这些稀世珍品。但是,事与愿违,在千百年后就是因为这些精美的陪葬品,吸引了大量的盗墓人,他们不择手段,疯狂盗墓,我们经常会看到古墓被盗空,遗骨散落,这些古人死后不得安生。而在这个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抢救性的发掘。这些精美绝伦的文物也有许多流失海外,就像这昭陵“二骏”,它们曾经矗立在唐太宗的墓前守护着它们的主人,这些曾经立过赫赫战功的战马,深受主人的喜爱,即使死后也要将它们放置在墓前陪伴。它们经过千年风霜,却在近代因为种种原因而流失海外。今天,当我站在“二骏”面前,心中还是难以自制的激动。我看了一眼身边的杨教授,他的眼镜片也有一丝雾气,我想他已是热泪盈眶了吧。前一阵我们曾在碑林博物馆对四骏取样、分析和检测。杨教授对于“六骏”不能团圆一直不能释怀。此时看到真真正正流失的“二骏”,他怎能不激动呢。杨教授看着面前的“飒露紫”和“拳毛騧”,对我说:“小阴,能看到真正的二骏,我想这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了。”
我在一旁点点头,“杨教授,我也很激动,没想到我也有机会看到。”
“我们的荣幸呀,明天配料实验结果就要出来了,如果真的跟我们带来的石粉能配上,修复就可以开始了。”
“能够真正的接触他们,我心里还有些忐忑,不知道能不能完成这次的任务。”我有些担心的说道。
“小阴,你是研究唐史的,怎么会没有这个信心?相反,我还是很有信心的,你看拳毛騧马鞍断裂的部分是不是能跟我带来的残片匹配上?”杨教授所指的残片是2003年对昭陵祭坛进行发掘时发现的三块“昭陵六骏”的残片中的一片,另外两片残片是“昭陵六骏”中青骓马的后腿和什伐赤马前腿蹄腕部分的构件。我们所带的残片,它深埋在地下不知有多少年头了,但却清晰的可以看出是一个马鞍残缺的部分,这不是国内“四骏”的残缺部分。极有可能就是流失海外的二骏身上的一块儿。
我仔细看了看面前的“拳毛騧”。
“的确有可能。”我点点头。
“能将残片补上,我们也算是为这些文物做了些什么了。即使它们还不能回归故里。”
杨教授去准备工具了,那些刀刀铲铲像极了再做外科手术。我们必须细心操作,这些千年前的文物,是不可复制的,在它们身上动刀,不亚于给人类做外科手术。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并没有因为这次修复停止对二骏的展览。相反,我们隔着玻璃,进行开放式的修复工作。这种方式吸引了更多的参观者。费城的一些小学校,干脆带着孩子们来这里现场上课。隔着玻璃我能看到孩子们兴奋的表情。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但显然,我们的修复工作还是吸引了众多的美国人。毕竟这种现场修复,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到的。当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一件展品时,它是那样的完美与光辉夺目,殊不知要经过数道工序,才能回复她原来的面貌。看着人们的观赏热情,我想中华文明源远流长,这也不失为一种传播中华文明的方式吧。
我信步走到“飒露紫”面前。看着眼前的飒露紫,我心中却有一种莫名悲伤,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我不得不佩服阎立本的画工,他画的马似乎是活的一般,让我身临其境。尤其是看到丘行恭拔箭的情形,似乎这支箭扎入我心中一般。犹如一个石子投入平静的湖中,激起涟漪,一道一道的渐渐扩撒,进入我内心深处。我看过飒露紫的仿本,但是面对这个真实的石屏,带给我内心触动还是极大的。似乎王世充的一队骑兵就在后面,不知是哪里来的一支箭,射中了“飒露紫”,丘行恭急转马头,向敌兵连射数箭,他箭无虚发,逼得敌军不敢上前。丘行恭随即翻身下马,将箭从“飒露紫”身上拔出,拿着大刀在李世民马前砍杀前行。这种情景像电影片段一般,印入我的脑海。我经常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研究唐史越深入,越有这种感觉。这也许是第六感,也可能是出于女性的敏感。我将这也归于我的职业病。但我总是将他们混淆。经常分不清现实与历史。但我总觉得我所见到的很多东西,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
我用戴着套的手抚摸着飒露紫,石刻在这里保存的非常好,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马身上立起的马毛,根根雕刻的极其细致。
当我触及飒露紫身上的那支箭时,忽然想到那个我一直不能释怀的梦,那要从2002年我去昭陵说起。
我叫阴丽颖,2002年我还是江南大学历史系二年级的学生。我的研究方向是隋唐史。那年冬天放寒假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来到了陕西。陕西是大唐开启“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的地方。对我这个研究唐史的人是绝对的有吸引力,我早就想来这里看看了。我们老师也说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想了解唐史,最好到它的发源地看一下,于是我就趁着假期出发了。
下了飞机,我坐着机场大巴赶往西安市区,放眼高速路的两旁,竖立着无数的小丘,据说每一个小丘就是一个“坟包包”,这里的关中平原一马平川,这些土包就像一个个小山包一般。想想唐朝乃至整个封建王朝最辉煌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王孙贵胄简直多的海了去了,所以有这么多的坟包也不足为奇。高速路在这里穿越,平原上一片绿油油的景象,是新长的小麦。农民们就在这些王公大臣的墓前耕种,关中一般种植的是冬小麦,在我国秦岭、淮河以北,基本都是这种,一般在9月中下旬至10月上旬播种,翌年5月底至6月中下旬成熟,收割后紧接着种植玉米,玉米收了后,又要种植小麦,所以可以说是旱涝保收。而那些三三两两的土包上长满了不知名的草,应该很繁茂,因为是冬天,草已枯萎,也将这些土包紧紧包裹着,远远地看着随风飘动,似在诉说主人的前世今生。陕西自古就是帝王成就伟业的地方,尤其做为都城的西安,古时名长安,意义就在于“长治久安”。果然从古至今,这个坐落在关中平原的城市,它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大的劫难,大的灾难极少。有人说它紧挨着秦岭,东西走向的秦岭,犹如一道屏障,将它保护其中,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我不能确定它在古时是什么样子,但是既然它是十三朝的古都,自有它的道理。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昭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