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暖眼睁睁看着那支箭从自己眼前飞过,看着叶蒙唇角露出一丝解脱的笑意,恍惚间又好像听见了那时在皇宫里,年轻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抱在怀里,说:“暖暖,我好像又喜欢上了你。这样一个崭新的你。”
利箭透胸而过,然后又钉在了船甲板上,尾羽还在微微颤动。叶蒙的胸口绽开了一朵血花,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落在千暖的身上,直到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将他一点点拖入死亡的深渊。
他想:死在广阔的海上,死在她的目光里,倒也是幸福的。
千暖死死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血疯狂地流着,很快就在地上淌开来。男子已经微笑着合上了眼睛,被海国的士兵放了下来,从她面前扛过,然后丢进了海里。
就在刚才,他还说:皇上会来救我们的。
而现在,他信任的皇上,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
千暖失望地抬头看了祁昱一眼,然后推开了夏擎,决然地跃入了血色弥漫的海水之中。睁开眼,清澈碧蓝的海水中,那个男人正在缓慢地下沉,下沉……她扎了个猛子,然后奋力抓住了他的衣袖。
将男子拉入怀中,千暖突然间觉得眼睛很疼,闭上眼,眼泪就这样消散在了海水之中。
水真冷啊。
叶蒙,蒙哥哥,你也很冷,对吗?
身体里似乎有另一个灵魂正在苏醒,似乎有另一个人在挣扎着高喊:“蒙哥哥!”
救他。
救不活了。
至少不要让他葬身这茫茫大海。
我会尽力。
……
……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还在茫茫大海里浮沉,抬起头就能看到成束的亮白色阳光从天空投射进来,映照着冰蓝色的海水,波纹和气泡在眼前不停地晃动。可是她记得自己怀里明明有一个人,那个人呢?
“叶蒙!”千暖的声音从呢喃变为了惊恐的呼唤,最后用力地抓着被褥,睁开了眼睛。
“啊……”甫一睁眼,刺目的阳光就令她眼睛一阵刺痛,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再度慢慢地睁开,她疑惑地看着四周破落的环境,有些晕眩。
这是哪里?
“咳咳,姑娘,你醒啦?”门被推开,一个长髯老者端着一只碗走了进来。行至床边,他伸出枯树皮一样的手,搭在了千暖的手腕上。
良久之后,他道:“姑娘身体依旧虚弱,先喝了老朽这碗药吧。”
千暖接过,一饮而尽:“老伯,这是哪里?”
“这里是杞山岛,姑娘十日前被海浪冲上沙滩,被老朽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给看见了,这才带到老朽家里来的。老朽是这小岛上的大夫,姑娘在这里安心养身子吧。”老人说道。
千暖叹了口气,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面色忧愁:“老伯,我的朋友呢?”
“姑娘不问自己肚里的孩儿,倒是先问那个人了。早就死了,姑娘久久不醒,尸体都快臭了,老朽自作主张,将他火化了。姑娘不会介意吧?”
“老伯可否将他的骨灰给我?”千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此时此刻也只能留下那一罐骨灰作纪念了。
“自然自然。”老人点了点头,又道,“姑娘好好休息吧……你不问问你的孩子如何了么?”
“这一番事情下来,孩子还能保得住么?不问便知。”千暖苦笑着摇头。
老人咳嗽了两声,笑道:“姑娘,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孩子算是保住了。不过日后这养胎却是头一桩大事。”
千暖惊得抬起头,嘴唇连连颤抖着,眼眶中一下子溢满了泪水:“老,老伯,您说的是真的?我的孩儿,保住了?”
“哈哈,老朽还能骗你不成?”老人笑得眼角的皱纹都皱在一起了。
老人离开后,千暖一个人躺在床上,心中悲喜交加。悲的便是叶蒙就这般死了,她不知道日后该怎么面对祁昱,又或者,她还能见到祁昱吗?喜的是她的第一个孩子,终于还是留在了她肚子里。
“爹,我回来了。爹,这几日海上战事越发严峻了,咱们还是出不了远海,没捕到什么鱼,就这几条。入秋的时节,海里的鱼最鲜了,那位姑娘醒了没有?这条鮸鱼刚好可以炖汤,给她补补身子。”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个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
老人磕了磕烟斗:“刚醒呢。你去熬鱼汤吧,记得多放些生姜,去腥。对了,先把前些日子收起来的那罐子骨灰给姑娘送去。”
“好嘞。”不多时,有人敲了敲门,紧接着男子喊道:“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千暖将自己盖严实了,方才道:“进来吧。”
门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灰蓝色短褂的男人,头上还戴着一个斗笠,面容黝黑,一双眸子极亮,浑身上下都是海风的味道。他将手中的瓦罐放到了床头小茶几上,局促地搓了搓手:“姑娘,这是那位公子的骨灰。”
“多谢。”千暖转头看着那小小的一个瓦罐,眸色越来越深。
男子忙道:“姑娘,我姓余,单名一个曦。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叫我去做。”
千暖点头:“麻烦余大哥了。”
“那我先出去了,姑娘好好休息吧。”余曦转身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千暖伸出手,将那瓦罐抱了过来,紧紧地贴在了心口,像是想补上心口那个硕大的空洞,好让冷风不要这样轻易地灌进去。
回想起曾经的种种,他们在宴会上初识,然后他受王云惜指使陷害自己,她在大相国寺将他收为己用。其后每三个月一次的解毒,她知道他在朝堂上一步步爬升是为了她,他接近李尚书成为百官口中的谗臣也是为了她……
只是这一切如今都毁了。
她闭上眼,又紧了紧自己的手臂,仿佛能感受到骨灰里的心跳。
连着又养了十日,千暖终于被老大夫批准可以下床了。这日也正好是杞山岛一月一次的集会,老大夫便让儿子带千暖一起去看看。
已经正式入秋了,早上起床的时候还是有些冷的,老人家只有父子俩相依为命,便问邻居大娘借了一件袄子,让千暖披上。小岛不大,集市在岛的北面,靠近大陆的地方,走过去大概也就小半个时辰。
余曦一边走一边道:“前些日子南海上不平静,所以这次的集市上估摸着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不过快过去了。”
“快过去了?什么意思?”千暖忙问道。
余曦:“哦,姑娘还不知道吧?咱们快打赢了,海国那帮龟孙子早就被打得缩回他们国家去了,这些日子正在谈判呢。”
千暖手指微颤,心中缓缓地舒了口气。她转头望向茫茫大海,心想,不如就这样算了吧,就让他以为自己死在了海里吧。
“哦到了。”余曦指了指前方沙滩边摆出了数公里长的摊子,加快了脚步。
“余大哥,你去买你的东西吧,我随便看看。”千暖挥了挥手,说道。
余曦点头:“诶好,到时候咱们就在这儿见。姑娘,这些钱你拿着,看见喜欢的就买一些吧。”他掏出了一串铜板,放在了千暖手中。
千暖忙推回去:“不用不用,我就看看,不买。”
“没事,带一点,以防万一。”余曦说罢,便混入了人流之中。
千暖忍不住扬起唇角,然后将手揣进兜里,也走进了人流之中。这些年她一直在宫里头养着,除了今年开春的时候去了一趟南越,也没机会体会这样子鲜活的日子。她一路走走停停,也不买,就只是欣赏。
最后,她停在了一处陶艺饰品前,伸手拿起了一条葫芦状吊坠的项链。葫芦制作的很精巧,皮很薄,不知是用什么木材做成的,表层涂了滑滑的一层东西,似乎可以防水。打开葫芦头,里面的镂空设计,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婆婆,这个怎么卖?”千暖捏着项链问道。
老婆婆笑道:“这个不值钱的,姑娘喜欢就拿去好了。姑娘,要不要看看这个篮子?老婆子亲手编的,用不坏。”
千暖笑着摇头:“不了婆婆,我要这个就好。”她掏出一个铜板搁在了小摊上,然后转身离开了。
“娘……娘娘!”突然身后上来一人,一把拉住了千暖的手臂,然后忙又缩了回去,躬身道,“卑职唐突了。”
千暖呼吸一窒,转身道:“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大树底下,千暖眯了眯眼:“慕容寒易?”
“正是卑职。”慕容寒易显然是易容过了,眼角微微下压,整个人的面貌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看着面前的人,心中有些激动:“娘娘,您跟卑职回去吧,皇上找您都快找疯了。现今南海上每一个小岛都有皇上派出的人,卑职也是昨天才到的。”
千暖垂眸:“我若是杀了你,也没人知道吧。”
慕容寒易心头微紧,苦笑道:“娘娘,您开什么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