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夏和顾卓晨聊了很多。
比如学习。
顾卓晨的学习成绩很好,在原来的学校读书时,是说好保送重点校的。当他的父母去那所重点校讲明情况时,学校校长还死活不同意让他走。
顾卓晨和她讲,说那个校长是怎么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到他家里来,苦口婆心的在客厅里劝说他父母不要把他送走……那架势,怎么说呢,就差塞红包了。但他爸顾方是什么性格,一旦决定了的事就很难改变,结果校长跑到他房间里——他正在做一道奥数题,计算纸摆满了整个桌面。那校长站在原地愣着和他对视了两秒,然后怀着濒死的心态转身跑到顾方跟前更加死皮赖脸地求好话。
“说真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你就装吧。”礼夏用画笔敲了敲顾卓晨的脑袋。
比如家庭。
顾卓晨出生于一个书香家庭。父母文化素养都非常高,母亲杨易如现兼做文学编辑,父亲则是中企工作人员。家庭和睦,至少到现在为止,顾卓晨都几乎没有见过父母发生过大的争执。
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很久,顾卓晨只是简单的解释了一下——因为对方是礼夏。
礼夏?
对啊,就是因为是礼夏。
其实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了,但顾卓晨却不知道。
比如,兴趣爱好。
“你肯定喜欢看书。”谈到这个话题时,礼夏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因为你学习那么好。
礼夏是猜对的。但除了看书,顾卓晨还喜欢弹吉他,他并不是书呆子。
“你知道纪伯伦吗?就是那个黎巴嫩的作家。”
“哦,知道啊知道啊。我最喜欢他的那首诗,叫什么……什么……七次鄙视……”
下一秒,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
“《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一片白光里,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都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她唯一一个喜欢的作家。
——这个镇上有图书馆吗?
——有一个。但是不大,在老街旁边。里面环境还挺不错的,就是书少了点。
——安静就行。我不熟路,什么时候……你带我去?
——给你地址,自己去。
——啊?
……
1
嘿。
“你知道吗?我好羡慕你啊。”
2
在这个时候,她才从自己那个灰色的世界里,短暂地被人拉进另一个世界里。
所有的一切,都不真实。
每一次,当快到中午的时候,礼夏把画板收起来,回到房间里。楼下,又会传来迟怀芳那夹杂着重物砸摔的声音——
“臭丫头!菜烧得这么咸!”
“靠——叫都不管用了是吧!滚下来吃饭啊,几点了!要烂在房间里是不是?我可不会帮你收尸!”
一字一句,都在提醒着她,这还是她那个原来的世界。
那个没有光,没有未来,甚至没有存在感的世界。
走到客厅里去,仍然是令人窒息的闷躁空气。一切都是杂乱的,带着令人无比厌恶色彩的,唯一时刻在变化的只有那台发出无聊节目声和滋滋响的电视,迟怀芳常常拿着遥控器躺在沙发上,或者关了电视出门找人约麻将。
家里的家务活,基本都是她做的。
明明当很多年以前,父亲还没有离开的时候,一切都不是这样。礼夏在心里鄙夷着迟怀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曾这样地鄙夷她了。
没了丈夫,就活不下去了——或者说,是逼走了丈夫,还是活不下去。
当她还小的时候,半夜会被玻璃瓶砸碎的声音吵醒。她战战兢兢地抱着枕头走下楼梯,看见母亲趴在桌头拿着空酒瓶,一头散发。她走过去扯扯母亲的衣服,母亲却一下子把她推到地上,扬起巴掌把她的脸打得青肿。打完了就哭,哭得稀里哗啦的,鼻涕眼泪流满了地。
那个时候迟怀芳打了她,打完清醒了还会抱着她直流眼泪,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揉着她的伤口。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会了。
当她渐渐长大了的时候,从有一天开始,迟怀芳就时常盯着她的眼睛看,然后用颤抖和仇恨的声音说,同样的颜色,同样的轮廓……为什么你的眼睛要和你父亲那么像呢?
为什么啊……
礼夏瘫跪下来,一点都不敢出声。满地的绿色啤酒瓶,反射出黑色阴影下迟怀芳那张模糊不清的脸。
“为什么啊!“
迟怀芳手里的啤酒瓶朝礼夏砸过来,玻璃摔成碎片,她抓起地上的碎片就向礼夏的眼睛扎去。
迟怀芳没扎准,礼夏眼睛下面的皮肤撕开一道口子,她拼命地跑出门。
门外的另一个世界,正买菜回来的亲戚大妈在高声阔谈着有趣的传言,她一脸的血把她们一个个都吓得不轻,愣是在原地没有动。
3
——好笑吗。
——嘿,我问你们好笑吗!
4
流言蜚语,她已经受过很多了。从小到大,从里至外。
每个人都披着虚伪的外衣,在肮脏的、暗无天日的世界里竭力的呼吸着。靠着对他人虚假的怜悯感受到仅存的所谓的善良。
一个穿着富贵的时髦女郎,手里拎着半袋对她来说已经是过时了的旧衣服,面善慈悲地拿给流浪汉,手却在两手相交时闪电般的缩回来……社会上很多人管这叫善良。
结果最终,任何人都不会真正善良。
5
那天晚上,礼夏伏在桌案,望着堆放在角落里的一沓厚厚的教科书,出神。
脑海里浮现过很多在学校里的时光——青色的树荫,白色的大楼,课桌上的刻字和涂鸦,体育课上一堆女生嚷着要请假……
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很好的记忆。
每个同学看似光鲜艳丽的笑容之下,隐藏着哪怕是一个局外人都发现不了的暗流。班级就是一个小社会,同真正的社会并无不同,关键是你混得好混不好的问题。
也就是那样的学校,才真正让礼夏厌倦。
什么都不用想了。
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只要这样静静地,静静地待下去。
静静地腐烂就可以了。
窗子外面漆黑的天空里,闪烁着一两颗星辰。
“嘭——”突然,房间门被踹开了。
在眼前一片漆黑之前,礼夏最后看到的是迟怀芳手里高高扬起的酒瓶。
6
那一天,他们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和你说过,不要和我们家再来往了……真的没关系吗?”
“反正是在阳台啊。我说没有,你说没有,谁知道?”
少年笑得无比灿烂,也无比干净。
黑暗里,礼夏安静地倒在地上,在被空气撕成一条条的明暗光斑里。
7
“阿晨——下来了吗?”
“来了——”顾卓晨一面穿衣,一面冲着楼下杨易如的叫唤声回答。几秒之后他跑下楼梯,挠挠头发,坐到了餐桌前。
“你爸昨天又熬夜了,唉,真是的,说什么都不听……”杨易如叹了口气,略带着不满的眼神飘向书房,“小心熬出病!”
“妈,不会的,你别多想了。”顾卓晨笑了,一边搅着手里的早餐,一边抬起头来看着杨易如。
“你们父子俩,就是专门合起来哄我的。”杨易如把手指轻轻顶着顾卓晨的前额,少年干净的黑色发丝下露出少许皮肤,显得不与往常相同。
“你儿子对你这么好。”
“哎哟喂……你不添乱就行了。”
洒满阳光的早餐厅里,母子的对话显得很是轻快。仿佛一切都是完美的一个音节,快一拍,慢一拍,都不被允许。
“哐嘭——劈啪——“
突然间,外面响起了很重的嘈杂声,紧接着而来的还有不少的像是议论声的窃窃私语,打断了早餐纯粹的氛围。
顾卓晨心里突然有不好的感觉。
“外面怎么了。“杨易如把手往餐巾上擦了擦,眼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边起身边道,”我去看看。“
杨易如绕过餐桌,直至走到了门口。她往猫眼里向外瞄去,发现看不见什么,便“咔擦——“一声打开门。
门外边上站着好几个手里提着菜篮子的邻居妈婶,她们都站在一边低头捂着嘴议论着什么。杨易如扭头一看,对面门口,有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孩子正在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