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瞧见一披着金红羽缎斗篷的女子正训斥一瘦弱的少年,左右两个小太监扯着少年的手臂。
丁嬷嬷走近一瞧,原来是新进宫的贵人,如今正得宠,上前福身道:“韵贵人!”
碧芙也跟着行礼,韵贵人拿眼觑了丁嬷嬷一眼,“哦,原来是丁嬷嬷,这是往哪儿去啊?”
丁嬷嬷道:“奉太后的命,领这位姑娘去斓月殿!”
韵贵人瓜子脸,面容妩媚,比淑妃娘娘还艳丽三分,只可惜眉眼有些小家子气,神色傲慢,不免失了庄重,见碧芙恭恭敬敬站着,扬起细长的眉,“这是哪家的丫头,生得不错!”
丁嬷嬷回道:“林府的小姐!”
韵贵人笑道:“她父亲可是年初舍身救了万岁爷,死后封了忠义侯的那位?”
碧芙见她言语轻佻,心中不喜,到底是贵人,不能开口反驳,只装聋作哑,却是立在身后的妙春惜梅两个不禁皱眉,心说这样的品行也能进宫做娘娘?
丁嬷嬷见韵贵人言行举止轻浮,只因她是贵人,也不好说,瞧了一眼旁边低头不语的少年道:“奴婢听这边吵闹,可是有人得罪了贵人!”
韵贵人伸出细长的手指抚顺一丝不苟的发髻,鲜红的指甲在萧肃灰暗的冬季里十分刺眼,“可不是,这孩子鬼鬼祟祟的,本宫瞧见几回了,活像个瘟神,刚刚撞了本宫,踩了本宫一脚的泥,从他怀里掉了本书,神色慌张,可见是偷来的!”
垂首的少年闻言,猛地抬头道:“我没有!”
韵贵人一时没防备,竟吓得连退了两步,醒悟之后,上前厉声喝道:“哪来的野孩子!”伸手便要打耳光。
却是丁嬷嬷诧异了一声道:“三皇子!”
韵贵人吓了一跳,竖起的手臂硬是放了下来,她进宫不过两三月,只听过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何曾听过什么三皇子,又见这少年衣衫朴素,连件像样的袄都没有,面黄肌瘦,料他不得宠,胆又大了几分,讥笑道:“三皇子?怎么我进宫这么久,竟连个影子也不知!”
少年闻言,浑身颤抖,眼神黯淡,低头咬牙不语,却听一个甜润清脆的女童声道:“给三皇子请安!”
少年循声望去,见丁嬷嬷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身穿湖绿色妆花素面小袄,外罩素锦织镶银丝边纹月白色披风,这姑娘生得珠圆玉润,眉眼如画,明眸含情,正笑盈盈地给自己行礼,少年一时倒不知怎么才好,愣了半响才嗫嚅道:“免……免了!”
碧芙瞧这少年,大约十来岁,瘦弱的身子,青色半旧的小袄有些短,五官生得很俊,可惜脸色发黄,头发有些蓬乱,深冬时分,却穿着一双半旧的单鞋,鞋边的毛边飞了出来,鞋面沾了不少泥土,已经看不出针脚绣花,看来已经穿了不少日子,少年被碧芙瞧着有些不自在,局促地拉了拉短袄,神情尴尬,手冻得通红,却死死抱着一本书,碧芙笑道:“三皇子读的什么书?”
少年讶异地看了看碧芙,又满脸通红地低头,半响才吞吞吐吐道:“千……千字文!”
韵贵人听了,捂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是蒙学,三四岁娃儿读的,也难怪,三皇子如今连话也说不周全呢!”
少年听了羞得面红耳赤,窘地垂着脑袋,一手捂着书,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拉扯着小袄。
丁嬷嬷有些看不过去,终究无奈地朝韵贵人福身道:“奴婢先告退了!”
碧芙暗悔自己嘴快,临走时又给三皇子再三行礼才跟着丁嬷嬷离开,韵贵人觉得没趣,接过太监手中的手炉扭着腰肢走了,三皇子怔怔地看着碧芙的背影。
敬妃娘娘听说碧芙来了,叫人上茶摆果子,碧芙忙劝娘娘歇着,又问了几句三公主,敬妃拉着碧芙的手道:“都好着呢,你一去这么久,一直惦记着你,阿姝平日不言语,这宫里除了大公主,只跟你合得来,这回你来了可要好好带着她。”
碧芙忙说不敢,又说了一会子话,敬妃留她吃饭,还是丁嬷嬷说太后那边已摆了饭,这才放了去。
到午饭时间,皇子们听说碧芙来了都往寿康宫用膳,碧芙把准备的礼物一一送给她们,虽不是多金贵的东西,却是他们这些深宫大院不常见的小玩意儿,一个个欢喜的什么似地,就连一向喜欢咬舌的七皇子也不言语了。
大公主拉着碧芙的手笑道:“慧芝有心了,不枉咱们念叨你!”
六皇子笑问:“妹妹何时来文华殿跟咱们一起读书?”
小公主也道:“今日就不走了吧!”
三公主盯着碧芙笑,五皇子不言语,大公主笑道:“再过半个多月,咱们也休息了,慧芝刚从南边回来,还是等明年开了学再来!”
六皇子也道:“是了,父皇说过了年魏先生就回来了!”
听说魏先生回来了,碧芙心中咯噔一下,外祖和三舅舅说帮魏先生递了书信给皇上,看来皇上是收到了,魏先生也该安全了,碧芙舒了一口气,道:“魏先生的课定是要来的!”
几个孩子说了一会子话,碧芙答应过几日进宫瞧她们,小公主吩咐定要把南边的事一字不落地说给她们听,碧芙满口应下,这才放了她出宫!
晚间回来,碧芙一直闷闷不乐,脑中一直盘旋着三皇子失落窘迫的样子,为白天的事后悔,却是妙春道:“姑娘可还是为白天的事烦恼!”
碧芙叹道:“但凡我少说一句也不至于叫韵贵人那般嘲笑他!”
惜梅也道:“咱们上回进宫竟没听说有个三皇子!”
妙春一边熏床铺一边道:“瞧三皇子的状况,明眼人都瞧得出是不受待见的,不然韵贵人也不敢这样欺负他!”
碧芙想起其他几位皇子锦衣玉帛,山珍海味,可是这个三皇子却如此寒酸,让人惊讶的是这个年纪才读千字文,文华殿请了先生,何故他这个三皇子竟不能去,心中酸涩,不免同情起来。
妙春安慰道:“姑娘也不必难过,咱们今日也算是帮了三皇子一回,要不是咱们打那边经过,瞧韵贵人那架势定是要狠狠训一顿才罢。”
惜梅也道:“奴婢虽没在宫里待过,却也听人说过,宫里的孩子瞧着外表光鲜可不比寻常百姓,那些娘娘们为了争风吃醋,有的还没生出来就被害了,还有的几岁上就折了,所幸活下来也不一定受待见,就如淑妃娘娘,皇上喜欢她,自然喜欢六皇子和小公主,这三皇子的生母定是不得皇上喜欢,才冷落了他。”
宋妈妈戳了戳惜梅的脑袋道:“你倒是清楚,这些话咱们在自己家里说说无妨,去外面可不能随性,编排皇家的事可是要杀头的!”
惜梅缩了缩脖子道:“我还知道轻重,给我胆子也不敢外头乱说!”
碧芙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不管怎样,他既是三皇子,往后咱们去宫里瞧见了礼数可不能短,姐姐们也莫学宫里人笑他!”
几人福身道:“奴婢们自当领命!”
冬季夜里寒冷,妙春惜梅两人服侍她早早地安息不提。
自从马氏接管后,府里比往日安宁了些,碧芙特意嘱咐了几个管事的媳妇,二婶子有了什么不妥的地方,只她们几个裁度了就是,不必事事来回祖母,叫她老人家听了白受气,这一年老太太失了一个儿子一个媳妇,家里也不安宁,整个人比往日消瘦了不少,年底,家里忙了起来,碧芙特意吩咐厨房做些开胃的菜给祖母送来,一心陪着祖母,徐妈妈也在一边劝导,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心是操不完的。
腊月二十三的晚上飘了一夜小雪,次日一瞧地上果然堆了一层,只不大,却甚是好看,一个冬季过来,总算飘了雪,家里的丫头们欣喜不已,按照传统习俗,二十四除尘,林府的媳妇丫头们拿着鸡毛掸在屋里忙活,小厮们拿着大扫把在外头扫雪,碧芙见扫了可惜,想起母亲的院子里有几颗红梅树,这个时候应该开了,如今又下了小雪,肯定好看,回头剪几枝给祖母送去!
想着就吩咐惜梅去寻把剪刀送到锦华居,惜梅点头下去,碧芙领着妙春正往前走,见二叔铁青着脸迎面过来,碧芙赶紧福身道:“二叔好!”
林二爷见是大侄女,勉强笑道:“是碧丫头啊,怎么跑出来了,外头冷!”
碧芙道:“外头下了雪,我看看就回去,冻不着!”
林二爷点点头,又嘱咐了妙春几句才走。
自打林大爷夫妇去了,这锦华居就甚少有人来,想想往年这个时候,母亲是家里最忙碌的,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母亲主持,碧芙推门进去,还和以前一样干净整齐,祖母每日都派人清扫,妙春怕她触景伤怀,忙道:“姑娘,这屋子冷,咱们还是去院子里看看梅花吧!”
碧芙揉揉眼睛转身出来,到了园里,惜梅已是到了,妙春取笑了一声道:“你倒是脚快,当真是鸟飞过来的!”
惜梅无所谓地摆弄了一下剪刀,“姐姐,你莫笑我,过年了,我也不跟你计较!”
碧芙也不免笑道:“妙春姐姐你想想,惜梅姐姐可不就是梅嘛,这才赶着来!”
妙春听了笑得更欢了,“还是姑娘了解,她这是赶着来瞧她姐妹呢!”
惜梅朝碧芙撇撇嘴道:“姑娘越发坏了,跟着妙春一起笑我!”
碧芙笑道:“姐姐莫恼,我可没贬着姐姐,这梅兰竹菊并称花中四君子,又有梅、松、竹称岁寒三友,在这样严寒中,独梅花开在百花之先,王安石诗云,‘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宋代卢梅坡也有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古往今来,赞梅花的诗文不少。”
惜梅拍手笑道:“不愧是姑娘书读地好,知道地真多,老太太给起的就是好名字。”
妙春也赞道:“姑娘就是有学问,只我瞧着凭她可不配!”
惜梅啐了一口道:“你这是嫉妒我得了好名!”
碧芙笑着安抚道:“都是好名,春季里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春季又是一年之首可不是一个妙字。”
主仆几个哈哈大笑,碧芙个子小,叫惜梅给剪了几枝折回,到了屋里又叫妙春寻了一个白瓷瓶插上,叫捧着亲自送过去,刚到屋外,见里面隐约的有说话声,倒是桂枝在门外道:“大姑娘来了,哟,这梅花可真好看!”
碧芙问道:“谁在里面?”
桂枝道:“二爷正跟老太太说话!”
碧芙道:“那我就不进去了,烦姐姐把这梅花给祖母插上!”
说着叫妙春把瓶子递给桂枝,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就听桂枝在后面喊道:“姑娘,老太太叫进去呢!”
碧芙这才转身折回,桂枝打着厚帘子,碧芙刚跨过门槛,就听老太太道:“傻孩子,大冷天去剪什么梅花,仔细冻坏了,快到祖母这边来捂着。”一面拉过碧芙的手搓了搓,一面又吩咐丫头给倒滚滚的茶来。
林二爷见一边立着的妙春责备道:“刚不是才嘱咐的,怎么叫你家姑娘去雪里站着!”
碧芙连忙道:“都是我的主意,与她们不相干,我瞧那红梅开了,昨儿正好下了雪,今儿剪了插瓶正好!”
老太太也心疼道:“既是这样叫她们去就行了,何必自个儿跑去!”见桂枝端着热茶来,心疼地嘱咐,“快喝两口暖暖身子!”
碧芙连忙端着喝了两口,老太太瞧了瞧林二爷道:“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如今正过年,到了明年春天再说吧!”
林二爷叹道:“让母亲烦心了!”站起来福身告辞而去。
碧芙见祖母脸色不大好,笑道:“今儿祖母不高兴,过会子咱家要灶祭,若是叫灶王爷瞧见,明年可不上咱家来了!”
老太太这才勉强笑了笑,揉揉孙女的头发。
转眼到了三十,因林府刚失了人口,春联、年画、窗花、鞭炮自然是省了,一时有些冷清,倒是隐隐约约听惜梅说二夫人房里的春联窗花一样不少,被二爷训斥一顿,二夫人回说,大房里没了人,她二房的人一个不少,不贴上不吉利,恨得二爷指着鼻子骂道,如今我家里又不曾分家,你若贴这些我也不进来,二夫人没奈何这才叫人揭了。
这些都是惜梅从二夫人房里的丫头那边听来的,妙春也道:“二爷年底休沐,回来叫家里管事的婆子媳妇问了话,连帐也查了,听说比往年过年支出的银钱多出一倍不止,多的可不止二房的份例,光是往外头送年礼就出去不少,如今二夫人当家,往马家去的自然少不了,今年本该是个清静年,二夫人却把些春联、年画、窗花、鞭炮、酒水的银钱都算上了,可不就多了,除了她屋里的,别的银钱也无下落,竟成了个糊涂帐,往年府里给咱们丫头婆子的喜钱也给扣下了,说是替大老爷大夫人守丧,明年发,那日我们去送红梅,桂枝就说二爷是去和老太太商量收了二夫人的管家权。”
惜梅道:“一个做主子的还苛刻咱们那点钱!”
妙春扯了扯惜梅的衣角,惜梅这才住口。
碧芙想了想道:“还是祖母的话,到了明年春天再说吧!”
到了傍晚,又有宫里的太后皇上派人赏了几样菜送过来,毕竟是少了人,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往年的酒水都免了,只胡乱吃了几口,碧芙硬是劝着老太太喝了碗乌鸡汤才算。
年一过,京中各府中的贵妇们忙着下帖子请吃酒拜年,整个正月都排得满满的,除了位份极高的郡王太妃王妃老太君们,余者皆叫马氏去应付,碧芙不爱去,只留在家里看书同几个丫头玩笑打发时间。
过了元宵,这天宫里头叫人传了话来,说魏先生回来了,过两日文华殿就要开课,碧芙赶忙打点东西。
宫人直接把碧芙带到养心殿,说魏先生在里面要见她,碧芙刚到门外就听里面的说笑声,心说果然是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