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9月17日是永远都不会被李治国从记忆中抹去的一天,早饭后,三个孩子相继去上班上学,他给患精神分裂症的妻子焦凤英吃完药后便推出自行车,准备去钢铁厂上班。
没想到这时平日里懵懵懂懂的焦凤英竟风风火火地跑出家门对李治国说:“孩子他爸,天气不好,可能要下雨,你路上小心啊。”
李治国顿时目瞪口呆,好久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回过神来。她已经好几年没说出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了,难道病好了?此念一出,他便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焦凤英,发现她由于常年服药变得虚胖而且苍白的脸此时泛起了红晕,呆板的眼神也出现了生机。
看到这里,李治国百感交集,泪水蒙住了双眼,他激动地想:如果真是这样实在太好了,这些年全家人为了她的病,已经到了心力交瘁地边缘了。
这时他紧紧握住妻子的双手,有些哽咽地说:“我会小心的,你在家也要好好休息。”焦凤英顺从地点着头。
李治国原本还想和焦凤英说上几句,但他急着要去上班,自从参加工作后他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过,即便最近几年家里再困难,也每天准时上下班,就算赔焦凤英看病,也只请半天假。因此这会儿他只能依依不舍地和妻子道别。
李治国决定到厂里后首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一直关心他的领导和同事,然后打电话给已经参加工作的大女儿丽华。至于二女儿丽珍和小儿子添翼,他们中午放学回家就会发现这个惊喜的。
下午1点左右,正好轮到李治国在炼钢车间的休息室里休息,车间主任老闵走了进来,轻声地说道:“治国,到办公室去一趟,王厂长找你。”说完便转身离开。
李治国很纳闷,老闵说话时没有正眼瞧他,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难道是我工作有失误?不会,如果是这样,老闵的大嗓门早叫开了,他心里可藏不住东西,就像早上他得知焦凤英清醒后,整个车间几乎都能听见他兴奋地声音:“太好了!太好了!治国,你终于熬出头了!”
还令李治国纳闷的是王厂长为什么要叫他到办公室去?王厂长和工人的关系十分融洽,尤其像他这样虽然家里有病人,但依然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而且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的工人,王厂长是特别尊重的,无论有什么事都会亲自到车间里来。
李治国忐忑不安地来到厂长办公室,王厂长正背着手在踱步,脸色凝重。工会主席大陈神色焦虑地站在一旁。看到李治国进来,王厂长快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关切地问:“治国啊,听说你妻子今天早上病好了?”
李治国如实相告:“的确清醒了不少,但我急着要上班,还没有和她更多的交谈,我想改天陪她去看医生。”
听完,王厂长既像是在对李治国说,又像喃喃自语:“这就奇怪了,既然清醒了,可为什么还要做傻事呢?”
李治国心头猛然一震,颤声地问王厂长:“我妻子怎么了?”
王厂长迟疑片刻,沉重地说:“刚才你们居委会打电话来,说她正在医院抢救。”
李治国顿时脸色煞白、呆立无语。王厂长见状,再一次紧握他的双手,催促道:“你现在赶快去医院,大陈开车送你。”
当李治国匆匆离去后,他不会知道,王厂长看着他的背影不禁老泪纵横,其实焦凤英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已经去世了,他没敢把噩耗告诉他,是担心他一下子无法接受。王厂长不敢想象,这个在工作中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的硬汉最终看到妻子的尸体后会怎么样。
瓢泼大雨中李治国赶到了医院,在看到已经变得冰冷的妻子的一刹那,他昏厥了过去,醒来后便嚎啕大哭。伤心欲绝的哭声令在场的医务人员也不由地陪着落泪。
之前他从丽珍和添翼那里得知,他们中午放学回家,一打开房门就看见母亲悬梁自尽了,顿时毛骨悚然,惊声尖叫。邻居们闻讯后赶紧打急救电话,可救护车赶来后已经回天无力。
这时大女儿丽华红肿着双眼,哽咽着问李治国:“爸爸,你上午打电话给我,不是说妈突然清醒了吗?可为什么还要走绝路呢?”
是啊,为什么呢?王厂长这样问过,现在丽华又在问,可他到哪里去找答案呢?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团,处理完妻子后事,李治国专门去了一趟精神病院,找到焦凤英的主治医生方刚。
方医生听完情况后眉宇紧锁,良久才开口:“几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你妻子的遭遇是非同一般的,她一下子目睹了两个人死于车轮之下,况且她是准备帮助他们的,因此她所受的刺激是双倍的,一旦承受不起患精神疾病的几率就比别人高出一倍,而且控制病情也比别人难得多,这些年在你们全家细心照料下,虽然一直属于重度精神分裂症,但好在她始终深处自我封闭中,没有其他这种类型病人所表现出得暴力倾向已经很不错了。”停顿片刻,方医生又说,“至于你妻子那天早上突然清醒的原因,我估计那是因为通过长时间的药物治疗,病情有所缓解而已,并不是如你所说的病好了,因为精神病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疾病,迄今为止连它的病因还没找到呢。”
见李治国半信半疑,方医生接着说:“你说据邻居反映,那天你去上班后,你妻子逢人便唠叨她刚患病时经常提到的那个惨不忍睹的场面,这更说明她的病情从重度的浑浑噩噩中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李治国从邻居那里得知,那天他去上班后,焦凤英每看见一个人就拉着人家战战兢兢地说:“你知道吗?昨天我目睹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两个人被车子碾死了,惨啊!实在太惨了,那女的脑袋被压扁了,地上全是白乎乎红兮兮的脑浆。那男的肚子裂开了,肠子流了一地,嘴巴、鼻子、眼睛、耳朵都在喷血,而且喷得很高很远,当时我就在旁边,还喷到了我的身上,热乎乎的呢。你没见过车祸吧?没喷到过血吧?哈哈哈!我运气好,都被我遇上了,哈哈哈!”
“据我推测,虽然你妻子病情得到很大缓解,但没给她带来什么益处,反而使她想起了她以为是昨天发生得那幕惨剧,又使她重新笼罩在恐惧之中,为了解脱她只能选择自杀。”方医生进一步分析。
李治国听完默默地静坐着,良久才沉痛地说:“早知如此就应该让她一直生活在懵懵懂懂中,这样至少一家人还能团聚在一起。”
悲剧已经发生,但生活还要继续,为了让儿女们早日振作起来,也为了不辜负邻居和同事的关爱,李治国只能把痛苦深埋心底,倾注全力支撑着这个家,而且更加任劳任怨地工作,尽量把自己开朗豁达的一面展现在大家面前。
时光飞逝,一晃25年过去了,但时间没有冲淡一切,妻子的音容笑貌深深地扎根在李治国的心里和脑海中,尤其她那清澈的、善良的、温厚的眼神。
因此当早上他看到这个叫柳红的记者的记者证上的照片后真是吃惊不小,她的眼神和焦凤英生病前的眼神太相似了。然后当他鼓作勇气盯着柳红的眼睛看时,更加震惊万分,她们的眼神简直如出一辙,不!准确地说就是焦凤英的眼神,清澈的、善良的、温厚的,当然别人也可能会拥有这种眼神,但绝不可能如出一辙。这是怎么回事?李治国想不明白。
还有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位柳记者为何情绪几度出现波动?尤其在看到他妻子照片后情绪更是失控,而且飞也似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