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坐了,说罢什么事?”苏溪左手提着灯,右手紧紧捂着太阳穴。
楚魏并未注意到她因头痛而痛楚的神色,他默默看盯着眼前的石阶,道:“我听说你今天去了淑阙宫。”
“是。”
“淑阙宫,那是——君夫人的宫室罢。”他进一步问道。
“对。”
“你们两个退下!”楚魏忽然将苏溪身后的侍婢斥退。
苏溪因着头痛出了一身冷汗,而晚来风急,长亭中的风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大,寒风直吹向她汗涔涔的额头,“我们回去说罢,这儿太冷了。”她哈了口热气,连声道。
楚魏牵住她的衣袖,“你见到君夫人了?”
苏溪迷茫地看向别处,忽然间,她霍地将他的手甩开,冷笑道:“少侯爷糊涂了罢,刚才问我的那几句不是一个意思么?”她将灯拾起,转身便要走。
“站住!”楚魏的脸上挂了寒意。
苏溪背对着他,停下脚步。
“我说过,不喜欢你这样的态度。”
苏溪转过身来,也不顾得疼得欲裂开的头,大声道:“那么你便直说!”
楚魏肃然望着她,“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苏溪随口便说道,“我只不过不明白,怎么今日见到的人,所有人,都愿意绕那么大的圈子说话。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还有,有些话,如果不想让我知道,就还是不要说的好!”她心头怒气聚结,到后来竟挥袖将手中长灯掷到湖中,愤然便走。
楚魏定定看着被她掷到湖中的长灯,灯芯沾到湖水便熄灭了,纱罩漂浮起来,顺着风向一点点游移。
他当晚没有回房。
自那一日,苏溪的头痛便没有太多好转,府中的医女为她开了几副方子,然而可说是毫无作用。她每日喝些姜茶,只当御寒,但身子仍是不时发冷,头痛也未根治。
楚魏半月来很少与她相见,而苏溪乐得自在。房中少一人,少一不相干的人,对她而言,反倒少了拘束。
然而她并不知道,那日,楚魏自得知她入宫,便在长亭中等候,晚饭也未曾吃过。
她也不知道,楚魏在得知君夫人传召她时,有过那般的担忧。
偶尔苏溪会想到他,想到她莫名其妙就嫁了的丈夫。同样地,他也是莫名其妙迎她入门。
他面上永远是猜不透的表情,但是苏溪与他共处时,反而见到他更多的真性情。可一旦出现在人前,他似乎同其他世家纨绔子弟一般,并无过多区别。他的喜好一如那些人,歌舞宴乐,靡靡之音,不同的是,楚魏似乎有他圆滑世故的一面。
或者说,在苏溪眼中,圆滑世故对于身处高位之人而言,亦可说是——收买人心。
他已是世袭的楚戴侯,此生最高位只怕也就是如此了,收买人心何用?在苏溪心中,楚魏的作为着实是了无意趣。
她每日须得到侯夫人穆氏房中问安,而后的时间,便可说是打发日子。近来每日过了饭时,楚家的小女儿宣榕便会到她房中看她写字,看她抚琴。
而苏溪见她年纪轻,又是开朗的性子,倒也是真心喜欢。固然这个小女孩身集万千宠爱,偶有骄纵的性子,但到底是个心地善良的小丫头,也当真将苏溪视为亲人,连一些寻常的食物也会捧来与她分享。
楚宣榕的生日在十二月初三,这日她拿了黄历匆匆跑到苏溪面前,一手放在她的琴弦上,便将黄历推了过来。
“你怎么了?”苏溪只得将膝上的琴放到一边,起身拉过她的手,问道。
“嫂子看啊,初三!”楚宣榕脸色晶莹,透着淡淡的粉。
“初三是什么日子?”苏溪侧头笑。
“母难之日!”楚宣榕嘻嘻笑着,将黄历夺了过来。
苏溪扑哧一乐,笑道:“小小年纪哪里学得这样文绉绉!”说着便走到案前,拾起笔便在初三那儿画了一道。
“你这么拿给别人看,就能收到不少贺礼了。”苏溪得意地笑笑,把那本黄历扔到小姑娘怀里。
楚宣榕几步凑了过来,悄声道:“母亲说,今年不想大办了。”她所指便是自己的生日之宴。
苏溪明了她的意思,疑道:“为什么?”
“好像是皇上要开筵席,就在我生日那几天罢。”楚宣榕努努嘴,叹了口气。
苏溪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脸,嗔道:“你这么小的年纪叹什么气!”
“我看嫂子你就常常叹气呀!”楚宣榕捂着脸颊,随口笑道。
苏溪险些愣在那儿,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叹息,而今听得眼前的小女孩说出,方觉所言非虚。
“我真的常叹气么?”她终是忍不住问道。
“对呀!”楚宣榕点头,又道:“比方说嫂子你弹琴的时候,写字的时候,都会这样啊。”见苏溪一脸茫然,她堆起笑容说道:“但是嫂子连叹气的时候都是美的。”
“你不像你哥哥啊,怎么这么会说话!”苏溪点点她小巧的鼻子,摇头笑了笑。
“我怎么了?”门忽然被推开,侍婢退到一旁,而楚魏站在那里。原来他一早便回来了,只是听得房中两人的对话,起了好奇心。
“哥!”楚宣榕跳着扑过去。
楚魏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苏溪,轻抚了小妹的头发,道:“嫂子教你什么了?”
“教我写字呀。”楚宣榕一脸得意。
“写字?写字。”楚魏连说了两次,语气却不同。他示意楚宣榕出去,随手关了门。
“别把我妹妹教坏了。”他屏退了一旁的婢女,神色不改。
“宣儿不像你,教不坏。”苏溪挑眉。
楚魏看了她一眼,道:“过两日圣上开宴,你我须一同去罢。”
苏溪起身将琴放到一旁,这边走到书架旁,将曲谱也一同放在琴旁边。
“好啊。”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楚魏默然点了点头,就要出去。
“圣上开宴,君夫人一定在罢。”苏溪叫住他。
楚魏伫立在那儿,半晌,他回身,直视着苏溪的眼睛,一字字道:“那日她同你说什么了?”
苏溪嘴边绽开一个笑容,她关上琴盒,放到书架下角,“你终于直说了。”她笑道。
楚魏没有答话,他依旧默然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苏溪不想吊他胃口,她走到妆台,取出那日尹牧秋赠与她的金簪,递给楚魏。
“这是。。。。。。”楚魏缓缓接过,那金簪在他手中显得小巧极了。
“这是那日君夫人送我的。”苏溪淡然说道,“她说已经是第二次见了,连件像样的见面礼也没送,过意不去。”
楚魏手中紧紧握着那支金簪,他将视线重新转到苏溪身上。苏溪见他看向自己,想了想说道:“她还说,少年夫妻也应当彼此珍重,又说能够有机会举案齐眉,也是种福气。”
她也可说是将尹牧秋的原话说与了楚魏听。
但语气,到底不同。
尹牧秋以至诚之心将这两句说与苏溪,而苏溪无太多感触,她转述的时候,只是转了原话,并没有多深的感悟。
楚魏手中的金簪险些掉落,他连忙将那簪子还给苏溪,轻声道:“你收着罢。”
苏溪接了过来,见他神情比之往常并无变化,眼眸之中也看不出情绪。“还有想问的么?”她笑道。
楚魏摇头,转身离去。
苏溪手中握着那支金簪,只觉簪子变得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