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杰见她猜到,不由得有了笑容,他复又坐下,开口道:“是了,父亲的意思是,成婚当日,侯府的迎亲队伍来回的时间,只怕两日都不止。而这门亲事如今变成圣上下旨,已经算不得是我苏楚两家的私事了。”
“真是麻烦对不对?”苏溪鼓着腮,晃头道。
“之前我想了一下,九月十三是正日子,那我就十日后来接你罢。这样到了洛陵也能歇息几日,免得舟车劳顿太久,人也没精神。”雍杰思付着,问道:“怎么样,行么?”
“不行!”苏溪学着雍杰的神态,来了这么一句。
“不行也得行!”
苏溪见他起身,便走过去,一旁的侍婢连忙打开房门,只听苏溪说道:“哥哥,真到了洛陵,岂不就是你把我嫁出去了?”
雍杰抬脚迈出门槛,回头笑道:“我怎么?难道长兄没资格?”
“那日后,你的府上便是小妹的娘家了。”苏溪随他走出,掐指笑道。
雍杰一乐,挥袖想甩在她身上,被苏溪闪过,不由得开口道:“这样才——”
他本想说:“这样才好,像是开心的样子!”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怕勾起苏溪的心事,于是他做了个回见的手势,转身大步离开。
“出来罢!”雍杰刚走,苏溪便朝着花丛中大喊一声,随后径直走进房中。
紫真从花丛中缓缓钻了出来,见到苏溪的时候,头上还沾了几片花瓣。
苏溪见她狼狈的样子,只觉心情有所好转,这边打量着她,顺势将紫真袖口的花叶拨落。
“刚刚怎么藏着呀?”她故意问道。
紫真红了脸,不说话。
“原来你真的喜欢我哥?”苏溪张大了嘴巴,惊诧地看着她。
紫真连忙跪下,垂着头。
苏溪见她仍是不语,于是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见墨汁未干,便来了兴致,挥笔就要画在紫真脸上。
紫真见苏溪发觉,只觉脸上发烫,脖颈竟然也发烫起来。苏溪没有叫她起身,她便只得跪在那儿,不敢动。
苏溪的笔尖就要落在她脸上,忽然她脸颊一凉。
“起来罢!”苏溪只拿笔沾了她脸颊一下,便将毛笔掷在地上,拉起紫真的手。
“小姐——”
“不用说了,我……应该是明白你的。”苏溪淡淡一笑,示意她坐下。
“雍杰他大你很多,知道么?”苏溪接过紫真拾起的毛笔,看着她说道。
“奴婢没有存非分之想,只不过……”紫真捻着衣袖,不敢抬头。
“我没说你是非分之想!”苏溪冷眼看了她一眼。
紫真不敢吭声,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
“我是替你想,紫真。”苏溪拉过她的手,道:“雍杰比你大了近十岁,念儿都那么大了,你也看到了。若是你执意要跟了他,而他不反对,也只能是做妾——做妾你知道么?”
紫真眼中噙着泪,听得“妾”字时,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所以我是不赞成的,除非你们都愿意。”苏溪看着她痛哭流涕的模样,沉声说道。
紫真摇头跪下,苏溪莫名地看着她,听得她说道:“奴婢自小跟着小姐,奴婢——”
苏溪听不下去,便拉她起身,这边说道:“我也管不了这些事情,你要是愿意,过阵子我可以同雍杰说说看。”见紫真仍是止不住地流眼泪,她幽幽道:“哥哥的心思我无法左右,或者说,这世上,没有谁的心思是我能够左右的。”
紫真见她语带伤感,知道是自己惹得苏溪想起伤心之事,忙抹了眼泪,开口道:“小姐还有紫真。”
苏溪拍拍她的手,别过头去,半晌,开口说道:“先不要和别人讲这件事,我既然看出来你的心思。”她说到这儿,看见紫真通红的小脸,笑着续道:“便不会忘了你俩的事,等我……等我嫁了人了,会帮你的。”
“小姐怎么帮啊?”紫真咬着下唇,面露难色。
苏溪没想到她这么问,其实她心中暂时也没有办法,但看到紫真神色焦急,也不好伤到她,于是乐道:“我总有办法的,不是么?”
紫真抿着嘴点点头,她的脸色更红了。
是夜,庭院中灯火通明。
苏溪睡不着,她想起白日里紫真同她说的话,“小姐怎么帮啊?”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旋,到底她与紫真也是一起长大,到底是想要帮她的,只是想了许久也不见思路,只剩下一心的烦闷,正想着,听得院中有鸟叫的声音。
“什么鸟儿大半夜的叫?”苏溪自言自语着,起身披了长衣,燃起纱灯,便跃下床榻,将窗支起。
几片落叶被夜风卷起,飘散开来,苏溪探头向窗外望去,也不见鸟儿的影儿,四下张望,只见黑漆漆的院落中,每隔一段路就跃动的灯影。风起时,庭院中灯火摇曳,映在石子铺砌的地面上,像是一阵阵的红晕。向远处望去,花丛那方的竹榭旁,能看到及腰高度的灯影来回错动着,是守夜的家仆在来回走动。长亭之中,好似有嬉闹之声。
夜空之中,星辰朗朗,看过了灯影摇曳,再看那渐渐闪动的天上星,只觉璀璨无比。苏溪细细看去,想看出簇拥着的群星的形状,可越是看得仔细,越发觉得双眼迷离。只觉繁星围在朗月周围,似是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偶尔有错乱之时,却也能看出异样的通透。苏溪看着满天星辰,有那么一瞬间,只觉自己的心境也如星空般纯粹,银影点点,好似心也成了通透的。
夜风扫过脸颊,发丝随之飘散着,苏溪用手撩过吹在脸上的发,不觉中见到地上的月光。
院中灯影映在月光之中,幻化着,变了色。
撩起发丝的瞬间,心便不再安宁了。
从前有过同样的夜,依旧是这个夜空,这轮皓月。漫天镶砌的星,也一如那日。
那人轻轻撩起她的发丝,他的手指在她的耳畔停留了许久。
那人握着她的手,背对着月光。
她微垂了眼帘,那日所见之石径上的灯影,就如同今日。
她依偎在他怀中,似有道不尽的言语。
她裹着他的披风,那件印着藤木纹样的,墨色披风。
“相期一月,便回来!”
苏溪的耳边尽是这句话在闪回,一遍又一遍,似是要浸入她的脑中一般。
她砰地一声关了窗。
可那声音朗朗,竟是越来越大,反反复复地回荡在耳畔。
苏溪紧蹙着眉,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她自是不自知,只是狠劲捂着双耳,伏在桌案上。
“相期一月,便回来!”
她松开了捂住双耳的手,桌案上,那盏琉璃纱灯中的烛静静燃着。周遭一切未变,静物摆放如常,案前那株墨竹似是长大了许多,可暗夜中,见到的竹叶也只是黑色的,略有些光泽。
一切未变,见证她的欢喜,见证她的忧愁。却也不见欢喜,不见忧愁。
她忽地起身,跌跌撞撞走到衣箱前,伸手便打开,暗夜之中分辨不出颜色,苏溪便索性将它们一股脑地倾倒在地面上……
最后,她也跌坐下来。
门外守夜的丫鬟轻声唤道:“小姐,小姐。”想来是她们听得声音,便急急赶了过来。
苏溪默默摇头,可外间并看不到,仍是不住地轻敲着门。
“走罢。”苏溪目光游离,她只觉心中空荡荡的,没有说话的气力。
门外的人仍然没有走,苏溪看着她们隔着门的身影,不由得大喝了一声:“走罢——走罢!”
门外的人影好似渐渐远去,苏溪将脸埋进遍地的长衣之中。
泪染湿了长衣。
苏溪的手狠狠捶在地面上,放声大哭。
良久,她起身,踢开房门。
三名丫鬟站在那儿,惊惶地望着她,望着满面泪痕的她。
“小姐。”
苏溪漠然看着她们,回身到室内。几名丫鬟面面相觑的功夫,只见苏溪捧出一大堆男子装束,霍地抛在石阶下。
“把灯罩卸了!”苏溪对其中一名丫鬟道。
那小姑娘从未见过小姐这般神情,心下惊骇,连忙摘了灯罩,递了过去。那两人见此情景,也连忙拆了灯。
苏溪接过灯来,看着那随风摇曳的红烛,不觉中,脸上竟现出冷冷的笑。
她将手中灯烛抛向石阶下方,那些从前的男子衣物,尽数在火焰中燃烧着。
苏溪盯着那升起的火焰,渐渐地,绸衣发出咝咝的燃裂之声,渐渐地,有了焦灼的味道。
夜色中的苏府,圆月相笼,繁星相盖。
夜色中,那些往日的着装,如同她的梦一般,在火焰中燃尽。最终,只见随风而逝的灰烬。
而火焰,越发绚烂。
道是:“红芳暗落碧池头,把火遥看且少留。半夜忽然风更起,明朝不复上南楼。”
“收了罢!”苏溪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