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日子就快到了,暑气早早地就弥漫了京都洛陵。
淑阙宫的碧池开满了淡色的粉莲,珠玉镶嵌的池台在焦灼的日光下耀眼无比,顺着这夺目的碧池向南望去,傍水的长亭中,十多名宫人小心翼翼地站在高梯上,要将那同样刺眼的宫灯挂起。
那长亭乃是淑阙宫的标志,名为久亭。宫中亭台楼阁数之不尽,虽说也有别具一格之类,但若与此宫的长亭相比,便定会黯然失色。
长亭贯穿了碧池中央,由璞木林而起,绕过碧池的一端,又横穿了灵霄阁,在中央向另一端延伸过去,正形成一个“久”字,是故名为“久亭”。
尹牧秋的入宫是这座久亭以及淑阙宫的根源。衡帝的本意是希望能与佳人长长久久,永不分离,而如今他的用意只怕天下都是明了的。
一名黄衣宫女在前面引路,她身后是两名身着窄袖白衣的乐师,手中捧着古琴。在他们身后,是两名身形高大的侍卫,腰间跨着长剑,几人匆匆绕过碧池,直至久亭的一边。
“启禀君夫人,赵乐师来了。”为首的黄衣宫女带头跪下,两名乐师以及侍卫也都伏在地上。
尹牧秋穿了件水青色的纱质长裳,能看到里面芙蓉色的抹胸襦裙,她外面罩了件薄薄的白衫,长衫遍布银线绣成的桃花。她梳着中规中矩的归云髻,一只赤金的步摇插在发髻之上,另一边戴着一朵娇艳的牡丹。她闭着眼睛,静静地卧在檀木椅上,耳边挂着白玉铛儿,眉心的朱砂点得恰到好处。
听得宫女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睛,迷离地望着眼前的几人,“都起来罢。”
两旁的宫女小心翼翼地为她扇着柳扇,牧秋缓缓直起身子,吩咐道:“映乔,依蕊,还不赐座!”
她叫的正是旁边的两名宫女,看起来都是十六七岁的年龄,牧秋自进宫起便是她们两个伺候,尤其是映乔,是随她自娘家尹府而来的,几年下来,这两人也算是心腹之人了。
映乔连忙设座,牧秋扶了扶发髻,懒声道:“赵乐师。”那乐师连忙起身,牧秋笑道:“不必拘束,坐下来说,本宫还想和你请教首曲子呢。”
那乐师战战兢兢地坐下,就好似座椅上有针刺一般,依蕊见状笑出声来,那乐师见依蕊笑自己,只低着头,紧紧抱着手中的琴。
“赵乐师,我们娘娘通情达理你该听说过啊,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弹曲子啊!”依蕊忍不住道。
映乔是个谨慎人,见她如此,笑对乐师道:“赵乐师在宫中大名鼎鼎,娘娘也是听闻您琴艺出众才青眼有加,也望您拿出琴师的气度来,这样才不辜负娘娘对你的提携啊。”
映乔这番话说完,那乐师才将琴放在案上,躬身问道:“不知夫人想听哪支曲子啊?”
“先不急着弹,本宫问你,听说过漓州这个地方么?”牧秋一只手轻轻搭在琴弦上,问道。
赵之求听得漓州二字,立即点了点头,但仍旧是低头道:“小人是孤陋寡闻之人,但漓州是小人家乡,所以还是知道的。”
牧秋悠然地看看旁边,“很好。”说着继续问道:“既是你家乡,那么本宫想知道,这漓州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赵之求愣了一下,想了许久,躬身道:“漓州风光秀丽,山水堪称一绝。”
“除此之外呢?”
“小人斗胆,听老人们说,漓州也是兵家要塞。”他说着,向右上方拱手,续道:“相传当年高皇帝便是先取漓州,后夺的洛陵,所以漓州的确是兵家重地。”
牧秋本来拨弄着手上的戒指,没有看他,直到听这位赵之求说了这许多,才正眼看了他一眼。原来这人长了一张微扁的脸,眼睛又不算大,身量也不高,牧秋这样搭了他一眼,心道:“怪不得这般拘谨,长得就是这幅模样!”
“看不出嘛,赵乐师懂的不少啊。”牧秋将手中戒指摘下又戴上,道。
赵之求听得君夫人夸赞自己,不禁喜上眉梢,可又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起身跪地谢恩。
牧秋见他又跪下来,心中不喜,映乔看出她不悦,便附耳道:“娘娘,要不奴婢来问,您去歇息会儿。”
牧秋刚要点头,又觉不安,于是摆摆手。看那赵之求仍旧跪在地上,遂道:“赵乐师,你是不是觉得跪着答本宫的话比较舒服?”
“小人若是与夫人您平起平坐,只会折了小人的寿。”赵之求叩头道。
牧秋哼了一声,“这漓州都是些什么人!”
她本是叹了一句,谁知那赵之求以为牧秋在问他话,脱口而出道:“回禀夫人,我们漓中还确实是有许多人。”
“你说什么?”牧秋无奈,冷笑道,“哪里没有许多人呢!”
“回禀娘娘,漓州出才子,这是天下皆知的。”赵之求听不出牧秋的语气,继续道。
牧秋听得才子二字,笑道:“才子!”她话毕,冷笑一声,道:“有才子,就该有佳人罢。”
“回禀娘娘,漓中乃是。。。。。。”赵之求说到一半,忽然不再说下去。
牧秋急问道:“乃是什么?”
“乃是花柳繁华之地。若说,若说。。。。。。”
“说下去,本宫只会赏你,不会有罚。”牧秋接过一旁婢女手中的扇子。
“是。”赵之求对着牧秋再次叩首,续道:“小人孩童时,便知在漓州花街柳巷,才子商旅是络绎不绝,这些地方甚至比洛陵还繁华。”
“哦?”牧秋忍不住发出声来,“接着说!”
“小人如今得蒙君恩,已入宫三月有余,可没被选入宫之前,也曾在教坊当过乐师,没少见翠盖珠缨的华车从华裳巷经过,所以略知一二。”
“看不出啊!”牧秋指了指赵之求,又问道:“听闻许多名曲均出自漓州教坊,为何他们不来京都反在漓州呢?”
“夫人有所不知,习器乐之人往往不趋于名利,漓州宁静淡泊,哪怕是教坊也一样,不似京师。”赵之求的声音越发小,可君夫人仍是听得很清楚,她瞥了他一眼,“这么说,漓州多隐士了?”
“是,已故帝师秦往玄的儿子秦蓦便是我漓州最有名的隐士了,想必娘娘也曾听说过。”赵之求俯身道。
牧秋沉默着,没有开口,从前有一个人和她说起过这些,只是那时,她正值豆蔻年华,没有入宫,也没有去过洛陵之外的地方。
彼时她还是将军府的小姐,尹将军的幼女。
眼中起了水雾,她狠狠眨了几下眼,目光投向别处,问道:“才子我听说过,那么,佳人呢?”
赵之求思付了一会儿,道:“小人想了好几个佳人的样貌,可是说到底,那些花街柳巷的女子,虽说是美人,但到底也是风尘中人,说出来也怕污了娘娘的耳朵。”
牧秋看看左右,眼中的迫切渐渐消褪,她抿嘴乐道:“怎么漓州被你说的这么好,居然就没有一个能宣之于众的美人么?”
赵之求眼看着地面,脸憋得通红,牧秋见他这副样子,笑道:“若是真的没有,本宫也不难为你,听你弹首漓州的曲子也好。”
“有!”赵之求猛然抬起头。
牧秋震惊之余,笑对左右道:“这说起美人来就是不一样。”说着看看地上跪着的赵之求,温声道:“那就说罢。”
赵之求又叩首,道:“回禀娘娘,漓州节度使之女,有倾城之貌。”
那只握着蒲扇的手微微抖了抖,牧秋打了个寒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只觉眼中之前堆砌的水雾重了许多,刚刚得到排解的心绪又回来了!眼泪变着法地想涌出,可她狠劲咬着牙,她知道这决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她手中的蒲扇好似在颤动,站在一旁的映乔连忙接过来。她随即将两手叠加在一起,宽松的长袖能轻易地将两手盖住。蒲扇拿走了,手藏在衣袖里,可似乎还是没变,她一时甚至不知自己该继续问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