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溪背对着他,面上凝霜,却仍是依礼转了身。
“这么说来,你就是楚魏的夫人了。”韩昇上前一步,冲她笑了笑。
“是。”苏溪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木槿花枝,她的语声漠然,那花枝已然被她的指甲深深切入。
“刚才怎么不说?”韩昇望着脚下浸在雨水中的石子,霎时将皂靴从中抬起。
“比起这个身份,东宫侧妃之妹的身份更让我自在。”苏溪抬了头,从容而言。
“楚戴侯夫人的身份,又有什么不自在?”韩昇现出不符合他身份的坦然神情,竟然接着她的话问道。
苏溪犹疑地看着他,揖礼俯身笑道:“殿下这话,算不算是挑拨离间?”
“你跟你姐姐一点不一样。”韩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面色如常,倒也一脸轻松,只是语气却显郑重。只见他看苏溪的眼神渐渐变得淡然,而随侍均伏着头,不敢有丝毫异动。
“姐姐美貌出众,自然不一样。”苏溪说着,刚要适时行礼告退,却听得韩昇轻叹一声,“不,”他顿了顿,微微带些恍惚,笑道,“丽色更佳,并无不足!”
“殿下驾临,家兄却未能随侍身旁,请您恕罪。”苏溪只觉自己适才言语或许仍然不当,一时间脸色急转,当作什么也未听到,只恭敬更加,低头跪地道。
“楚夫人,是不想同本宫多聊……”韩昇看到她漠然表情,不觉中自己的神情也似乎随之有了些许变化。他微转了身,开口说道,只是声音不高不低,却听来苛刻。
苏溪微微朝他拜了拜,垂首道:“殿下因家姐之由抬爱,乃是妾身作为臣下内眷的福分。但说到‘聊’字,却是万万当不起。仅以此卑微之身份作答,便已经是汗如出浆,诚惶诚恐,怎敢再多言一字呢?”
她的话音郑重无比,语调低沉,低沉至极。
韩昇默默注视着她,他沉默了半晌。
良久,他抬手道:“去罢,留心这木槿。”
“谢殿下!”苏溪匆忙跪地行礼,旋即疾走离去。
……
她再未于府中停留,本打算留至辰时,待兄长醒来,与其告别再离开,但如今遇得韩昇之事,只想早些离开,一刻也不想耽搁。
她留了封短信给雍杰,匆匆写就而成,便交予府中可靠仆从,而后策马离开。
信中内容极简,并无寒暄问候,只是诚心告诫雍杰:“既然选择侍主,便不要再存疑虑。像邵升远这样的人,长期派在楚魏身边,绝非安身立命良策。”
回府时,朗日照耀着侯府正门,苏溪跃下坐骑,凝视着那高高的石阶上,‘楚戴侯府’几个庄重的大字,一时间头痛欲裂。
入得府门,疾行几步,便绕过青阶,朝正堂方向走去。
“少夫人!”崔弩脸色铁青,正站在阑干一侧。见了她,连一丝缓和余地也未有,只是极不情愿地拱起双手,俯身恨恨拜到。
苏溪昂然直入,仿佛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漠然朝前走去。
途经仆从侍婢见了她均俯身而立,然而崔弩瞪视着她的背影,只差咬牙切齿。
步入正堂,她刚刚要端起置于桌案上的茶盏,却被一声熟悉的声音叫住。
堂中侍婢均躬身下拜,而苏溪侧头向后看去,一时间错愕万分,只匆匆撂下茶盏,努力挤出一个诚挚笑容。
“母亲。”她连忙为穆氏让开座位,看着她缓缓走来,缓缓坐于堂中正座之上。
穆氏一身灰袍,极宽的广袖边缘织着青黑色的薄纱,褐色波状花纹繁复地绣在薄纱之上。她发髻规整,较去南浦之前多了许多修饰,尤为明显的是,两只璞玉短簪端正地插在发髻边缘,而她额前一丝细发也不见,俱光滑地盘至脑后。只见她轻轻展开衣袖,看着苏溪,表情有异。
“母亲回来,溪儿没能迎接,是溪儿的错。”苏溪虽不愿假意托辞,但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而今见穆氏这般光景,无论怎么说,这错还是要认的。
“你去哪儿了?”穆氏面如寒霜,声音低哑着,连投向苏溪的眼光也较从前大为不同。
苏溪抬了头,正对上她犀利的眼。
她怔了怔,不知穆氏问她昨夜的去处,还是昨天整日的去处。
一时间犹豫着,她却无法闭口不言。
“昨夜留宿家兄府中,请母亲责罚。”苏溪唇角微动,终是服软道。
“莫非我楚戴侯府太过寒酸,容不下你这绝代佳人了么?”苏溪话音刚落,便见穆氏一脸疏离,拂袖而起,口中异声斥道。
她从未见过穆氏这般神情,这般语气。她哪怕是应对下人仆从,也仅仅是冷漠便罢,动怒如此,却是闻所未闻!
“溪儿有错,以后不会了。”苏溪只觉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麻木着,哪怕是听得此等言语,也只轻轻应着,再无分辩。
她想到穆氏与宣榕不日就要启程前往登州,这一生能否再见已是极难定论,而今看到穆氏满面愠怒,便也不觉厌憎,只是多了份难言与痛楚在心中,再无其他了。
然而穆氏并不明白她的心思,她苍老的目光越来越可怖,投在苏溪身上,从头到脚,已非仅仅犀利。
“跪下。”她语声无任何改变,幽幽而启齿,却是阴翳非常。她的右手攥拢成拳,直打落在身边的桌案上,而她眼光一动不动,盯着苏溪的眼睛。
苏溪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只觉一股寒意从肩头拂过,绵延周身。
前夜,从楚魏书房走出后,她便独坐在房中。熬了半夜,到天蒙蒙亮时,便策马出得洛陵城门。而昨日,她在长川寺诵经整日,
跪在寺中高伟的佛像前,似乎从一个瞬间开始,不寻常的神圣感打动了她,而后一切都在变弱,变得渺小……
仰视的神圣感充斥着她的心,许是心中诸事难平,直至傍晚离开佛寺之时,她也未能真真正正平复自己的心。
楚魏不能够理解她,她也不觉怎样。因为在她心里,或许他只是陌路之人,命运将自己与他卷结在一起,此生无欢,福兮、祸兮,均无欢。
他的一巴掌,当众挥去了他留存在苏溪心中唯一的一点焰火,如同寒冰倾尽而至,旋即尘封,再无重燃之可能。
而邵升远之事,是许久之前的怀疑。可当昨日回府,再出府时,无意中瞥见他异动之时,苏溪才真真正正得知他的身份何来,那份长期以来从未质疑的,对于兄长的信任——也在不知不觉中崩断。
她看到那匹带着褐色印记的白马时,一切归远之事,如细浪,尽数翻涌成巨浪,高于她头顶几丈,毫无预兆地倾覆周身,将时光在心尖围起的屏障粉碎得片甲无存,连残骸都无踪无影。
而荡尽的尘埃随雨而跌宕,沉落心间,无处可察!
昨夜又是彻夜未眠……
此刻,只见她默默撩衣跪地,跪在穆氏身前。
她刻意作出的令人舒心的笑容渐渐从瓜子形状的丽颜上消失着,就只有瞳孔如常,那浅笑的双眸,纵使蒙上一层苍茫,其光芒也从来无法泯灭。
“儿媳有过,请母亲责罚。”她声音不大,双手相持以礼,整个人好似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