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杰你站住!”楚魏出得帐外,第一句话便是将雍杰叫住。
“侯爷。”雍杰回身,面色如常,却不去看他。
指令官尖锐的声音扩散到这边来,一众兵士的声音反衬着形成了声的浪潮。雍杰的目光朝校场之中投去,眼见骑兵依次排成阵仗,看来令人眼花缭乱。
“你与苏溪倒真的是兄妹!”楚魏轻哼一声,笑了笑。
他的笑容并不是善意的,反倒掺杂着无奈与厌憎。
“卑职替秦泊谙遮掩,也是为了承鼎司。”雍杰早知楚魏居心不良,但他亦是楚魏计划中人,几年前便已立誓追随,到如今更不能改变。
他侧过身来,看着楚魏,笑道:“侯爷莫怪,卑职从前立誓追随,不会到了今天就变了。”
“我不疑你,只不过是不明白。”楚魏断然摇头,他伸出手来,将一块飞鹰形状的红玉放到雍杰掌中。
“差个可靠的人,拿着它去找个人,就当圆了你的谎话!”楚魏说罢,示意雍杰将那红玉飞鹰收好。
“什么意思?”雍杰陡然回身,惊愕地问道。
“你看这校场,骑兵已入,最晚申时,这阅兵就结束了!”楚魏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场中似是要奔腾起来的军士,叹了口气道,“最迟酉时,你若寻不到人,是不是要掂量你的项上人头了?”
雍杰俊朗的面孔并未因楚魏的话而显出不安,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声,似在考虑些什么。
“雍杰,想什么呢?”楚魏见他并不惧怕,愕然问出。
“侯爷,”雍杰犹豫着,“你知道我府上,并无什么女子,更别说是佳人了。”
“这我知道,所以才把这个给你。”楚魏指着他掌中的红玉飞鹰,肃然道。
“你有人选?”雍杰不自觉地转了头,看着他。
“并不是最佳,但眼下能想到的,却只有她了。”楚魏嘴角微微动了动,轻咳一声。
雍杰的脸上半露着疑惑,以他对楚魏的了解,只觉他所说之人该不寻常。
他素知楚魏心思狠绝,此番见他诡异的神情,只怕当真如自己所想。他想了又想,竟陡然看向楚魏。
楚魏似乎猜到他所想,不禁露出难见的笑。
“你想多了!”他摇手。
雍杰退后一步,默然不语。
沙石由风卷起,打在楚魏的长袍之上,他伸手将那明显的细碎灰石拂去。
“侯爷,太子殿下请您进去呢!”正说着,听得一声柔而尖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楚魏回了头,正见是随之而来的内侍耿邱,他立时应了一声,朝那边招了手。
“差人去找司马歌容,就是她了!”楚魏抛下这句话,头也未回,只是大踏步地朝黄帐中走去,而雍杰站在那儿,高大的身躯立在原地,他愕然望着楚魏的背影,心下翻涌不止。
他看着掌中的红玉飞鹰,两指捏着那鹰翼,眉头紧皱。
他离开黄帐甚远,直至看到坐在石阶上那两人起身。
那是谭孝闻与郑之成。
“苏大人,秦将军他无事么?”谭孝闻一见他过来,便脱口问道。
他神色迫切,雍杰看在眼中,他还未及开口,便已将手中红鹰交至此人手中。
“有没有事,就看你的马能跑多快了!”雍杰知晓他并无二心,此刻郑重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大声道。
谭孝闻不解地看着手中的红玉鹰,猛然抬了头,刚要发问,只听得雍杰一字字道:“拿着这个,去城南浔阳楼,请司马歌容,将她带到我府上,一刻也别耽搁!”
站在一旁的郑之成愕然张大了嘴巴,直直地瞧着雍杰,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孝闻心神未定,听罢雍杰所说,也顾不得缘由,只是将那红鹰收好,这边拜过雍杰,便要启程。
“等等!”雍杰将他叫住。
孝闻回过身,年轻的脸上半分迟疑也不见。
“告诉她,事关秦蓦,请她……请她……”雍杰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说得清楚。
“将军放心,卑职就算是跑死了这马,也务必将人带到将军府上!”谭孝闻说得斩钉截铁,而话刚刚说完,只听得雍杰道:“骑我的马去!”
……
郑之成仍旧错愕地站在那儿,雍杰没有看他,只是开了口,缓缓道:“你来说,他去哪了?”
“回禀将军,秦……”郑之成说着就要跪下,雍杰只得无奈将他扶起。
“说罢。”
“其实秦将军他可以来的,这些麻烦事也本来可以没有!”郑之成不知该从何说起,首先开口道出的,却是这话。
“是遇上什么人了,还是什么事?”雍杰凝神朝他看去,他戒酒多日,唇色略显灰白,整个人较之从前少了桀骜,此事若是从前,他只怕早已怒焰喷薄。
“卑职两个,就是卑职和孝闻,我们俩随着将军,本来就要出城了,但是楚戴侯的侍卫纠缠着秦将军不放,还说什么远走高飞,说什么侯夫人,将军他不知怎么的,那人刚刚走了,他就……”郑之成的话还在继续,雍杰却已经清清楚楚了。
山河仍在,唐突宏图,是何人的霸业?
“可卑职明明看到楚戴侯了!黄帐那边没穿铠甲的不就是他么!”郑之成错动着双唇,再平常不过的脸上现出极度的不忿,“侯爷他也并不是武将,不是咱们军中的人,竟然来了这儿!我们将军却为着他的家事背这罪名!”他对于雍杰的畏惧在这长时的言谈与不忿中渐渐消失,而他说到此处,见雍杰冷静地看着自己,渐渐闭口不言。
雍杰定定地注视着校场中奔忙的军士,有那样一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
如果早知这一切,或许当年他不会襄助楚魏。
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六年前便已誓从楚戴侯府,就如倪青门那样的死士一般,是楚氏染指皇权的入幕之宾。
若非得蒙楚氏之力,他怎会以而立之年居于二品,占据衡朝高位?
这些隐藏在权力与人情之间的秘密,有时也是隐秘的阴谋。
苏居羽赴任漓州的次年,楚魏在忽然间向他吐露意欲迎娶苏溪的念头。
当时的他自是极力赞成,尽管这其中动用了恰如其分的阴谋。
他所想本无错。于他而言,年少丧妻,出身庶子,家门不赫,若无贵人,何来前程?
他最初对于楚氏一族的依附,便当真如此简单,纯粹之极的功名利禄,无瑕疵的光耀门庭!
于是他带着同样的心境赞成了楚魏对于妹妹苏溪的心思,纵然他已知秦蓦与苏溪之事。
司马歌容这个名字,熟悉而令人不安。
作为越国公的遗孀,她再嫁自是意料之中。只是,孀居多年,不必非要在那一年、那一月广发招亲之帖,也不必刻意安排在浔阳楼。
但那一月又是极必要的,陈王召秦蓦入京,就正是那月!
一切早在楚魏知悉之中,况且此事光明正大至极,毫无隐瞒之必要。
旧情,若想得知,到底不难。尤其对于一名艳绝洛陵的佳人来说,她的情事、旧人,就如同经年的琥珀一般,只透着那份晶莹便一切明了。
雍杰的傲骨在于他从不攀附,然而他渐渐发觉自己并不尽然如此。
他似乎也在不觉中攀附,以一种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方式,在惊世的阴谋与仕途中攀附着。
这一切是黑暗的,暗中似乎看得到微光,却难免畏光。
他不知自己会否有畏光的那一日……
他在那样恰当的时间将秦蓦与司马歌容之事道与苏溪,全不顾她当年纯粹之极的少女心事。
他以为这是为她着想,当然也是为了苏氏一门着想。
当他试探着将秦蓦接下司马歌容上联说与苏溪时,已经掩饰得不那样微妙了。
当时的他不知所措,他摆弄着手中的杯盏,却不敢看她。
那夜灯烛的光映照着他,他回府只为一件事,便是蓄谋已久的拆散。
苏溪仍不知,直到现在。
雍杰想到那一年,那一年的自己,心头羞愧难当。
楚魏揣摩透了苏溪,也看透了秦蓦,他此举果然如意,如愿,不费吹灰之力。
甚至连苏溪这样疑心极重之人,也从未怀疑过此事。
雍杰默默站在原地,郑之成早被他打发着远去了,而他若有所失地望着从校场中步出的军士,警觉的念头再次在他脑中闪现。
他渐渐清楚,楚魏利用了他,利用了他身为兄长却满心功名的心思。
功名在他心头似是生了翅膀一般,际遇交错间似是腾飞。
他不过也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