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帝睁开饱含倦意的双眼,见了她,多少提起了些精神。他伸出手臂来,宽广的衣袖垂下,那黑白相间的纹样颇为夺目,那双手握住尹牧秋手时,竟多了分颤抖。
“陛下……”尹牧秋从未见他如此,心中酸楚之余,眼中竟瞬间起了一层水雾。
“坐。”衡帝只道了这一字,便挽得她坐在身旁。而此时,耿邱早已徘徊了半晌,登时跪地,拜道:“老奴给君夫人请安,夫人万寿无疆。”
他的话明显带着敌意,“万寿无疆”这几字,向来只是用来奉承君王,此番用在她一届偏妃身上,到底无礼。而其中“万寿”两字,正是撞上衡帝如今求贤寻仙的心态,他如此说,便是迫使尹牧秋将此事沿承下去。
“耿总管,你倒是个会说话的。”尹牧秋飘然一笑,看着衡帝道,“陛下想不想知道,臣妾刚刚去哪里了?”
衡帝微闭了双目,只答:“你做什么朕都喜欢。”也不知是因为困意,还是疲累,他的眼睛越发浑浊。只见他挥袖屏开一旁手持长扇的宫人,那几名宫人便立时退开,离得御座一段距离,垂首侍立在两边擎柱旁的罗幔处。而衡帝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一只手臂徐徐揽住君夫人的纤腰。
君夫人仍是极平常的神色,并未因衡帝突如其来的举动而表现出任何异样。她感受到衡帝凑得越来越近的面目,忽然她转了头,对上他的视线,嫣然一笑间,她指着阶下长跪着的冷姓太医,却并未看他,仍是贴近衡帝的脸孔,悄然道:“此人提到安期之术,陛下不想听他说什么吗?”
衡帝与她气息贴近,哪怕是殿中尚有如此多的宫人,他也全不曾在意过。此刻,只见他沉吟几许,抬了头,道:“说罢。”
君夫人眼光一闪,看着阶下冷致晔,复道:“挑重要的讲罢,陛下时间宝贵,听到了么?”
冷致晔再叩首,点头道:“谢皇上,谢君夫人。”说罢,他眼中几转,朗朗道:“臣闻世上长寿之人,均隐居世外。若非隐居,亦是久居山界,鲜少沾染尘埃。”他说完这几句,见衡帝侧目看向自己,连忙微低了头,补充道:“而仙道传说中人,哪怕是谪仙,也均是居仙山之先,张弛有度。所以微臣在想,这安期之术,也就是长生之术,当取自仙山。”
“冷大人莫非要到什么所谓的仙山去寻长生药么?”耿邱一声守礼的笑声,却令尹牧秋挑了秀眉,冷眼瞧着他。
冷致晔一言不发地跪在那儿,似乎并未听到耿邱的问话。
“那么本宫接着问你一句,可曾有所收获么?”尹牧秋瞥过耿邱不假辞色的脸,断然问道。
“夫人指的是什么收获?”冷致晔尽力让自己这句话说得得体,而听来,却仍有不敬之意。
但尹牧秋并未不悦,她平静地聆听着冷致晔所言,听得他发问时,极具耐心一般,一面望着衡帝,一面道:“本宫问的是,可曾找到良方?”
“臣……已然找到,但……不能保证其药性,可……”冷致晔犹豫着,终是说道,“臣以为或可一试!”他抬起头,定定望着御座上的老者。
“说得详细些!”衡帝终于正眼瞧他,抛出这么一句。
“遵旨,微臣以为——”冷致晔的话刚刚开启,便听得一声朗润的声音将其打断。而侧目望去,只见耿邱手持着拂尘,连续摆动了两次,俯身对衡帝道:“陛下,老奴觉得,先不论这冷致晔有无良方,只说他越俎代庖,置文辅院判于不顾,便是一份罪责了。”
耿邱本是极有条理之人,从来见微知著,而他这番话,却是带着这般明显的目的,听来竟已不像是从他口中道出的话。但他确实如是道出,且恳然望着衡帝。
“耿邱,今日你是怎么了?”他如此明显的行为,殿中诸人均觉诧异,衡帝自是不例外,此刻登时问出口来。
“老奴是为陛下想,请陛下明察。”耿邱神色无改,也断无惧怕之意。
“先听完罢。”衡帝无暇顾及他,但基于多年侍奉,他也未有怒气,只是随意晃了晃手臂,这便要冷致晔继续说下去。
“陛下,微臣自幼年起便跟随师长研习医术,自认有些道行,而且文辅院判当初之所以选定微臣来侍奉陛下,也是看重了微臣的医术。”冷致晔说得极快,最终他俯身道,“请陛下相信,相信臣的医术。”
“冷医官,因何张口医术,闭口医术?”耿邱似是就要盘问到底一般,虽然冷致晔确有失言之处,但当着衡帝和君夫人的面,他这般严苛还是第一次,且如此明目张胆。
然而衡帝却没有立时加以斥责,他闭上的眼睛又一次睁开,定定看着阶下跪在那里的冷致晔,尚未开口时,君夫人的手缓缓挽住了他的胳膊。而衡帝侧头看她的时候,在她眼中见到的俱是诚然的关切。
这份关切却不是佯装出来的,尹牧秋只觉眼泪就欲从眼中涌出,尤其是当她再一次看到衡帝那份因求之不能得而布满满目的失望之时,她的心也随之牵动……
由来经年,她与衡帝,若不以年龄计,也是多年夫妇了。
衡帝虽年事已高,虽从非笃情之人,但此刻,面对着眼前正值妙龄的少妻,他仍然动了一份真真正正的情意。
他顾念尹牧秋的挚情,至少是他心中以为的挚情,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希望自己福寿绵延。从未像这一刻一样,希望自己如她一般,只是少年人。
他求仙的心思在这个时候变得异常炽热了!哪怕不提皇权,不提朝争,不提九五之位,他也想在尚未及古稀之年求得安期之方,得与佳人长相伴,也是无憾了。
他回了神,而耿邱见他与君夫人良久未发一言,这边微微转了身子,直斥道:“你这般胆大妄为,是否受人指使?”
“够了!”耿邱的话音刚落,还欲再次逼问下去,便听得一声熟悉的厉喝。他连忙跪下身来,只见御座之上,衡帝眉间怒意已起,浑浊的眼睛怒视着他。而那一袭红衣的尹氏夫人端然坐在那里,那明眸与红衣更令衡帝显得近乎已至迟暮之年,他的脸色差得很……
“陛下!”耿邱屏着呼吸,似是异常错愕一般,连连叩了两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