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宴?”苏溪微微抬了抬头,疑惑一句,“什么宴?”
“回您的话,这次老夫人设宴,还令人搭了戏台,这盛宴便是庆贺少侯爷远行归来!小的几个多花了三倍银两,才请得咱洛陵云和舫的名角,这便听夫人吩咐,就在此处候着您回来呢。”
“是么!”苏溪随口应付一声,这便欲往里走去。
“少夫人,小的几个送您去兰园就是了呀,您这是……”一众下人见苏溪仿若没听进之前的话一般,不禁徐徐随着,低伏了身子劝道。
“夫人设宴开戏台子,我自当要去的,如今只是换件衣服,不碍多久罢。”苏溪也不想令他们为难,只是改了路,匆匆回房换了件秋香色的长衫,腰间紧束黎色宽绣带,她拉开妆匣时,本只是随意,却莫名挑了那串琉璃耳坠,犹豫几瞬,想到穆氏难得设宴,迟去到底失礼,于是匆匆将这两只琉璃耳坠戴上,见发髻规整,便也未再加修饰,只将发顶金簪换掉,重新取了紫玉罗珠编织而成的华胜,轻轻戴在额前。
轿辇缓缓行着,不多时,听得外面掌事的声音。
“到了!”
苏溪兀自心神不定,听得此言,随手将薄薄的纱帐拨开,轿辇尚未停下,摇晃中正隐隐能见到那青绿色的匾额,匾额上草书体的两字颇为夺目,那里便是兰园了。而随着轿辇一步步接近,能清晰看到兰园外直立一人,身形高大,着一身颇为熟悉的墨色外袍,头戴紫金冠,朝自己这边看来。
“是楚魏!”苏溪心中诧异,她注意到楚魏的视线在投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叫住轿夫,这便停了轿辇。
当下外人众多,也不时有艳妆匆匆而过的伶人,苏溪冲他挥了挥手,这便秉持衡朝之礼,步下轿辇,走过去向他敛衣行礼。
“侯爷安好。”她行礼道。
楚魏伸手扶起她,将手掌覆在她微凉的手指上。
此刻已过正午,但这一日却非朗朗晴空,天际多是灰蒙蒙的铺色,只是偶见澈蓝描画几笔,但也因这样的时辰,到底是有些日光透过云层直刺过来。
那日光打在楚魏脸上,他微眯了眼睛,侧身过来,背过日光,看了看面前的苏溪,缓和了脸上几乎僵住的表情。
“昨天很多话还没说,便被叫往宫中去了。”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只是看神情,却似是要解释下去一般。
“我知道你忙。”苏溪淡然回复。
楚魏眼中一动,却只松了她手,右臂随意向前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同入兰园。
只走到云台时,便听得袅袅之音传来,并不甚真切,但听来便深感园中宴乐之氛围。楚魏兀自迈着步子,眉头紧皱着,而苏溪亦无笑意,只默默前行着,两旁仆从侍婢跟随在他二人身后,也不敢出声。
“侯爷,夫人!”
楚魏听得声音,不耐烦地抬眼看去。
只见澄敏一脸喜色,一面挥动着手中丝帕,一面站起身来,急急从席中人群穿出。她一身微显繁复的粉红色长裙,腰间系着藕色玉带,月白色的夹衣颇衬她的脸色,她一脸掩饰不住的笑意,忙不迭地提起曳地长裙,正匆匆朝云台这边奔来。
苏溪见到她红润的双颊,知那是因见到楚魏的缘故,又见她满眼的欢喜跃动着,心中愁意因着分神而散去分毫。她刚要开口,只见澄敏走近,随后便如以往一般跪下身来。
“妾身给侯爷请安、给少夫人请安。”澄敏一向极懂规矩,哪怕是与眼前两人已经如此熟络,又是府中家宴,也定然要秉承着这些虚礼。
“你起来罢。”楚魏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手仍是负在身后,他的脚步只是放缓了一点点,当话音落下时,他脚步未停。
苏溪微有迟疑,她见楚魏不仅不在意,且夺步便走,又是当着这么多的人面下,又见此刻澄敏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于是抬了手,这便要扶澄敏起身。
跪地那人,一身略显繁复的贵族装束,头上的发髻梳得颇为用心,那张温婉的脸孔抬起时,竟已被夺眶而出的泪所覆盖。
“侧夫人,夫人还在台前,你这样做太过分罢!”苏溪尚未开口,却不知穆氏的贴身侍婢凌婵何时已经步至身前。
只见她一身蓝白相间的中衣,服饰一见便知是穆氏所喜,而她头上的短簪,在她一顿一顿地说话时掉落。
澄敏的目光看向凌婵,却见她容色不改,也未低身拾起那发簪,只是竟不顾身份一般,看着她续道:“侧夫人,你该起身了。”
“是。”澄敏轻轻扶着冰冷的石子路,缓缓站了起来。
苏溪朝凌婵看去,只见她神色无改,看澄敏起身之后,方才回过身来,对着自己揖了一礼,俯身谦声道:“少夫人,老夫人已经为您设了座,这便请罢。”
苏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对上穆氏投向这边的眼神。
“谢了。”
她见凌婵对自己尚属恭敬,也不便因看不惯她对待澄敏的态度而做出斥责亦或是明显的怪罪。
而她目光与穆氏相对时,也瞥见坐在她身旁的楚魏。他早已坐在穆氏身旁,眼下正同他的母亲指着戏台上粉面穿梭的角儿,轻声附和着些什么。
他眉头仍然紧皱,但面对他的母亲之时,许多黯然神伤之事必要抛却。他知道母亲已至中年,中年丧失夫君,对她而言,只能是心中痛殇。而这种痛彻心扉的伤痛,却无法,也无可能对子女抑或旁人道出。
他与苏溪均清楚,是故在人前,他二人俨然一双和睦眷侣。
苏溪落座时,穆氏将手轻轻搭上她微凉的指尖,她抬了抬头,见穆氏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只得朝她笑笑。
“雍杰这孩子还好罢?”台上的角儿仍是一边唱着拗口的戏词,一边挥舞着水袖,而穆氏眼睛紧紧追随者他们的一举一动,口中问苏溪道。
她语气向来柔缓,尤其是对苏溪说话时,更显慈爱。
“回母亲的话,家兄还好,只是这次来去匆忙,也没见到念儿。”苏溪微转了头,轻轻回道。
穆氏的手指虽覆在她冰冷的手上,却仍有不断的暖意。苏溪只觉自己的手被她握得多了温度,而穆氏刚欲开口,却见那戏台上,明丽的旦角儿将两袖朝空中抖上一抖,随后,待水袖欲落之时,便朝着一众观客将水袖倏地甩出。
穆氏要说出口的话旋即咽了回去,她的手抬了起来,随着一众观客的掌声,一同喝彩。
苏溪从未见她有神色徘徊之时,哪怕是想说的话未说,她亦是从前姿态。她继续看着台上的戏,时而随着戏文而口中喃喃,她时而朝楚魏与苏溪看去,慈爱地露出她这个年纪当有的笑容。她不时与身旁的贵戚女眷耳语几句,眼中清澈,丝毫看不出,她背负着或许会令全族覆没的阴谋。
这日穆氏所请之人女眷居多,而那稀疏的几名男客,亦只是听罢了戏,走过来向穆氏道了谢,问了好,便各自回府去了。
而女眷却仍在,且围绕着台上吟唱不断的戏子戏文议论纷纷,那络绎不绝的赞叹声伴着一旬又一旬的杯酒茶果起伏着。
有女眷多饮了几杯,竟将手中杨桃朝戏台上直掷了过去,那戏台上的旦角正兀自转了兰步,刚欲将水袖扬起,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虽然因着抛杨桃之人的酒醉,力道颇弱,也并未真真地打落在角儿的身上,但到底在座诸人还是听到了两声断断续续的长音,那便是杨桃所致的杰作了。
此间宴饮,并未冠以风雅之名。而依穆氏言中之意,也只是召集亲朋,同来兰园相聚戏耍罢了,加之楚魏向来不喜诗词,也从未有过相邀才子名士前来饮酒赋诗的惯例。是故这一次也不例外,但到底此间宴饮由楚戴侯府所办,是故穆氏作为东道,理应同前来相会诸人喝上几杯,但她到底上了年龄,而诸人也知她年中际遇,倒也无几人前来奉酒。但按习俗,这推杯换盏却是逃不掉的,只不过,这一次,这席间的酒盏,却都付与楚戴侯府的少夫人了。
苏溪多饮了几杯,待碍于情面,许多拘礼寒暄之语不得不附和相迎。她离席时,穆氏仍在席间与同她年龄相若的贵妇闲话,而紫真见她饮下这许多杯酒,站起身时竟微微晃了晃,愕然间连忙跟上前来。
苏溪身畔的两名侍婢看出她微醉的模样,这便要过来相扶。苏溪不解地瞧着她们几人,恍惚中将来扶自己的手臂推开。兰园之中错综复杂,而高高向上盘叠的落叶莲的叶尖上,有晶莹的露珠似是而非地垂下,走过这段路,朝前面看时,只见小径两旁,迤逦相连的琉璃碎在随风摇曳。
琉璃碎,是洛陵名花,花茎呈墨色,其外如傅粉,恰似华霜敛染,而花瓣斑驳,青绿通透,如同冷夜琉璃。
顺着这路往前走,竟是两条相似的曲径,栾石铺路,姿叶流连。
一阵刺痛袭过苏溪的心头,她险些没有站住,摇晃间握住了一旁纷杂的琉璃碎花枝,花枝上的细刺划过她的手,她迟疑了一瞬,拂去沾在衣衫上的花瓣。侍婢连忙在身后扶着她,她再一次屏退她们,只呆呆看那两条曲径,她眼中恨意陡然浮现,而同时,楚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