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拱了拱手,转身便快步离开。
秦蓦瞥见他摇摆的背影,微侧了身,对一旁的栾中洲道:“伯父,我看这位青门兄不是寻常之人啊。”
栾中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便走边问道:“怎么说?”而适才被栾中洲推至一旁的家仆见他二人并肩而行,急忙牵过秦蓦的白马,在身后缓缓跟随,其他几人也均跟随在他二人身后,不敢作声。
只见秦蓦一边迈着步子,一边淡然笑了笑,温声道:“伯父你想,此人问路便是要赶去陈王府,他从你这儿得知了方位,本应该立时前往,但他却有闲工夫在这儿和您比剑,而如今我要带他前去,他却又不肯,难道寻常么?”
栾中洲不觉中竟停了步子,沉吟几瞬便大声问道:“泊谙,那你看他想干什么?”
秦蓦迷惘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倒也猜不出,总之依我看来……他并非要去陈王府!”话毕,见栾中洲一脸警惕地回过头去,不由得说道:“小侄也就是无聊之下猜上一猜,伯父怎么还当真了。”说着便快走两步,直到栾中洲跟上他的步伐。
这日栾中洲招待秦蓦在府上饮宴,与他闲话许久,而席间,他竟忽地召来一旁的侍婢,低语几句。只见侍婢听完他的话,随即看了秦蓦几眼,含笑走开。
秦蓦无意中瞥见那几名侍婢的笑意,自觉费解,这边看向栾中洲,道:“伯父与侄儿多年未见,不会是存了什么惊喜罢。”他语带笑意,正见他慈祥的脸孔,不觉中想到自己的父亲。
栾中洲笑着摆摆手,见他眼色黯淡下来,缓缓道:“泊谙啊,你父亲走了有几年了,伯父想为你考虑考虑终身之事,未尝不可罢。”
秦蓦听得此话,也绝不好当面推辞,只是苦笑,心中渐有怅然之意。
不多时,只见两名身着粉衣的侍婢绕过长廊走了过来,她们身后,跟着一位年龄在十五六岁之间的少女,身形不高,着一身檀色齐胸襦裙。
那两名侍婢回到之前的位置,替栾中洲和秦蓦斟酒,而那少女则缓缓走到栾中洲身畔,低着头,拨弄着长发。
秦蓦刻意不去看那少女,只拿起面前铜樽,一饮而尽。
栾中洲轻咳一声,秦蓦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轻轻将手中铜樽放下。
“泊谙,这是小女,你妹妹栾眉妩。”栾中洲轻轻拉过一旁的檀衣少女,爽朗地笑道:“你二人小时候见过呀,怎么今天都这么扭捏!”说着站起身来。
秦蓦见他竟站起身来,为不失礼,便也随同着站了起来,无奈道:“这位是伯父的小女儿么?”
那少女眼角含了笑意,垂目不语。
一直以来,未出阁的少女理当矜持而拘谨,若是见了陌生男子,自是天大的事情一般。而栾中洲虽是武将,却并非不识礼数之人,他此番命侍婢将女儿带出,便定然是存了将其许配给秦蓦之意。
秦蓦又怎会不知?
但因一向感恩与栾中洲,加之他是已故父亲的老友,心中一直存有敬佩亲密之情,虽然多年未见,此种心情却只增不减,是故他只觉为难之极,久久未曾抬头。
栾中洲大笑着看了他一眼,一边摆手一边道:“泊谙啊,这有什么害臊!男女婚配之事,理所当然嘛。”
“栾伯父,”秦蓦眼神闪烁,直望着他,挥袖拜了一拜,道:“泊谙已过弱冠之年,却无妻,当真有愧于先父。”他顿了顿,见栾中洲欲接话,忙开口道:“但,侄儿之心不在此。若有朝一日有了缘由,说不定要伯父说亲也未可知。”
栾中洲惊诧地看着他,见他深深低下头,全不似只是谦辞。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犹疑地望着他,良久,叹道:“泊谙啊,你知道伯父什么意思,对不对?”
秦蓦暗暗叹了口气,脸色微变。他抬起头来,仍是爽朗清举的模样,定定地望着栾中洲,道:“伯父,泊谙知道,但是……但是……”这一次,他当真不知何从说起。
适才秦蓦与栾中洲说话之时,那栾氏檀衣少女一直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这番见到他不知所措的神情,竟忽地开口道:“爹爹,爹爹!”
那少女语声极柔,听来似是软玉一般。
秦蓦没有看她,只是默默低了头,往事渐渐充斥脑海。
栾中洲听得女儿的声音,立时转了身回去,只见那少女在他身旁轻声说了些什么,他的眼珠转动了几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泊谙啊,别怪伯父唐突!”
秦蓦歉然望着他,无所适从地举起刚刚斟满的铜樽,含笑道:“伯父也是为泊谙着想,侄儿敬您!”说罢举起铜樽,闭了眼一饮而尽。
栾中洲渐渐冷静下来,对之前极为上心的亲事只字不提,只是不住地与秦蓦说些朝中之事,时而愤慨无比,肆无忌惮地加以评说。
他的小女儿一直在他身旁,时而极为轻柔地捻起一点茶点,贤淑地送入口中。
栾中洲不多时已饮下近十杯清酒,眼见已经醉了大半,却仍是不断地与秦蓦交谈,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一句,秦蓦随着接上一句,倒也不曾有过尴尬之时。只是秦蓦将杯中酒饮尽的瞬间,只见栾中洲两眼迷离地看着面前的铜樽,拾起又放下,而铜樽落地的时候,他整个人也便迷迷糊糊地倒了下来。
家仆连忙奔来,将他搀扶着送回房中。
秦蓦见他呼吸如常,面色虽渐渐紫红,却并无窒息之可能,便放了心,安然望着他离开。
而他见栾中洲醉倒,他女儿还在此处静默地坐在那里,自觉久坐不当,便站起身来,对那少女道:“妹妹,告辞了。”
他正要离席,只听得那少女轻柔地说道:“秦蓦哥哥,爹爹想得多了,但眉妩来见你只是为了思念。”她话一出口,便断然收不回去,而秦蓦心中震惊,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只当做后一句话没听到一般,笑道:“妹妹长高了许多。”
“秦蓦哥哥,你别多心,小妹说的思念是指你和伯父一早去了漓州,走的时候我还小,后来时常能想起你们。”那少女咯咯笑着,说道。
秦蓦淡然看了她一眼,道:“妹妹叫眉妩?”
“对呀,眉妩,栾眉妩。”那少女笑着,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垂首道:“小妹的眉妩二字是秦伯父取的,哥哥知道么?”
秦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低垂着眼帘,也看不清表情,只随口道:“不大记得了。”
“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那少女徐徐叨念着这几句,婉转道:“是袁去华的词,秦伯父当年便是这么告知我爹爹的。”
“瑞鹤仙?”秦蓦脱口而出。
“原来你知道呀!”那栾眉妩掩了口,轻声道,“那哥哥为什么骗我说不知道呢?”
秦蓦无奈地看向别处,不想与她争辩。只笑了笑,道:“妹妹,我真的要走了,等伯父醒来,你便说泊谙多谢他款待,不多日还会前来拜访。”他说着,双手抱了拳,没有再看她,便离席,徐徐而去。
“泊谙哥哥!”是栾眉妩的声音。
秦蓦倏地怔住,他宽广的外袍随风而扬动着,而他的心在那一瞬间颤动了一下,他嘴唇发紫,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这样的称呼,已有许久未曾听过。
“泊谙哥哥,我好像找不到下山的路了。”当时她笑靥如花,紧紧牵着他的衣袖。
最后相见之时,她只说:“泊谙哥,以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不知何时起,她已然成为他的过往了,怎么连她也成为了过往?怎么会!
两年了,不知她怎么样?
“她已经忘记我了罢!”秦蓦的记忆似是戛然而止,他满目苍凉,而栾眉妩走到他身前时,看到的正是那般哀痛的眼色。
“泊谙哥哥。”她又一次开口道。
“妹妹,”秦蓦长叹了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以后不要这么叫我!”他不知哪里来的愤然,只知道自己疾步踏出了栾府大门,而中间的过程全然没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