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处这么久,还是在这不甚宽广的马车之中。她不觉中看着他,车内很暗,看不清人的脸色,但她仍能隐隐看到他侧脸的轮廓……
本来疑惑,听他谈吐,更似是心中所猜之人,她纠结了许久,兀自在心中捏了一把汗,遂问道:“冒昧相问一句,公子说姓秦,可是秦蓦秦泊谙么?”她终是问出口来,彷徨许久,如不发问,她只觉难以平静。
那人转过头来,定睛望着她。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到那平和的声音。
“不错,在下秦泊谙。”他笑了笑,没有否认。
泊谙是他的表字,他说时,颇为平常,全不似苏溪鼓了那么大的勇气。
苏溪对他,早闻其名,钦慕许久。
来漓州的第一天,她便惊叹于眼前人的笔墨丹青。
从前在洛陵,就曾有许多憧憬。但再多憧憬,亦只是对于秦泊谙这个名字的憧憬与钦佩,别无其他。
然而从那一天起,她期待着从父兄,从其他人那里听到他的消息。
两个月,这个名字萦绕在脑海中,她也像其它待字闺中的少女一样,在心中默默地对这个名字加了期许。
“早闻秦公子才名,却想不到……”苏溪说得腼腆之极,连她自己都觉得汗颜。而她索性没有说下去,只是静静坐着,侧过头去。
她想到了自己这么久了的心绪,唇边不禁绽开了浅浅的笑容。
“在笑什么?”他竟问出口来。
本以为车里这么暗,无论如何是看不清晰表情的,是故苏溪放肆的笑了,不想居然会被察觉。她虽觉尴尬无比,却还得故作自然地接道:“我笑自己遇到你这样的好心人哪,心下感激不尽。”
秦蓦摇摇头,笑道:“不会,你绝不会是笑这个……”
苏溪见他这样,刚要接话,只听秦蓦问道:“还不知姑娘你怎么称呼?”
苏溪想到父亲告诉过自己不可轻易将名讳告之旁人,然而面对眼前之人,她仍是希望自己能够坦诚以对。于是她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姓苏。”
短短三个字说完,见秦蓦仍看着自己,她续道:“苏轼的苏。”
“苏小姐,”秦蓦守礼地拱手相对,他的眼光微微暗下来。或许他是想听到苏溪的名字,而这个答案显然让他有些失落。
苏溪自己也有失落,她竟有些期待眼前这个人会再次相问。
因为知道如果有再次,她一定会直言相对。
两人默默相对着,车内能听到有规律的马蹄声,呼啸的风声,难缠的雨声。
一声惊雷打破了这样的寂静,苏溪本来晕沉沉的,这雷声倒是惊醒了她。
“你,没事吧?”秦蓦手刚刚握住她的衣袖,又忽地抽了回来。
苏溪心中一动,却又立即作出轻描淡写的样子,好似丝毫没有注意到刚刚的细节一样,只道:“我还以为雨停了。”
“看样子不会,”秦蓦一边说着,一边挑起车帘,疾风忽地闯进了车帐之中,将他束发的绸带刮到头顶,他只得落下车帐,对苏溪道:“我本来是想等到雨停的时候让你自己回府的,可是现在看来要送你一段路了。”
苏溪刚想推却,可眼见大雨倾盆而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道谢。
只听秦蓦轻声问道:“苏小姐,不知道你府上该怎么走?或者你说在哪条路也好。”
苏溪拨开车帐,抬眼朝外望去,原来车马已经行在了半山街,于是回眸道:“停在烛兮街就好啦,我家离那儿很近。”
秦蓦颌首相对,对着车夫道:“在烛兮街停下。”车夫听罢急忙应了一声。
半山街因为大雨的到来失去了往日的吵嚷,路面虽然泥土不见许多,却是沙石堆砌,是故车马并不能疾奔而过。苏溪先与秦蓦说了会话,两人又是默默而对,苏溪换了姿势坐,手刚好压在什么上面,抬眼一看,是一支木箫。
“是你的?”苏溪拾起那只木箫,放在手中。
秦蓦不知她为何如此惊诧,是故疑惑地点点头,道:“是我的,怎么了?”
苏溪晃动着那支箫,缓缓道:“那么,刚刚在客舟之中,与那阁中女子合奏的,便是公子你了?”
“你说刚刚……”秦蓦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莫非那时你也在画船里?”他不禁问道。
“这么说真的是你!”苏溪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心情,她欣喜之余,连连道:“我在江边的竹排上听到的,不过离得太远,看不到你的脸。“她顿了顿,”刚刚看到这箫,我才想到我们刚好同路,如果不是当时同在枫江,又怎么会这么巧?”苏溪理了理之前的心绪,含笑说道。
秦蓦沉默了几瞬,朗声问道:“你常常会去枫江那里吗?”
“是枫江还是水清斋?”苏溪挑眉笑问。
秦蓦一时竟止不住地笑,但还是立即反问道:“水清斋怎么?”
苏溪一双妙目盯着他,不说话。
众所周知,水清斋是漓州最负盛名的歌楼,花柳繁华之地。
秦蓦望着她的眼睛,过了半晌笑道:“我没那么风雅,只敢呆在对面的船上。”
苏溪摇摇头,侧头斜睨着他,“我只敢坐在江边的竹排上。”她刻意把“江边”二字说得特别重。
两人相视着,忽地忍不住大笑起来……
雨渐渐弱了些,车马行得快些了。这一路上,两人谈到了水清斋的管弦之乐,还有漓州那似乎永不消失的雨,仿佛相处的时间太短,却又有太多的话要说出口。
苏溪在车中,只觉车行得越来越慢,终于在马匹的嘶鸣声中停了下来……
车夫大呼道:“公子,烛兮街到了。”
秦蓦一怔,抬眼看向苏溪,问道:“贵府在哪一边?”
苏溪连忙抬头道:“不必了,就在前面,几步便到了。”说罢,掀开车帐,秦蓦扶着她的衣袖,迈下马车。
雨还是没有停下来,不过与之前相比却是小了很多。苏溪接过秦蓦手中的草帽戴在头上,这才发现好容易束起的头发早已变得乱糟糟,不禁嗔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秦蓦瞧了她的发髻一眼,悠然道:“小姐连男装都扮得,这该不算什么罢。”
苏溪刚想伸手打过去,却又赶紧收了回来。
眼前之人与她并不熟识,不是吗?
况且在他眼中,或许知书守礼才是女儿家的本分……
是这样么?
她扶了扶头顶的草帽,向他道别。
本想邀他进府中,以表谢意。
若,她父亲不是此间节度使,或许她,可以……
而他连她的名字还不知,就要从此别过了么?
她缓缓走了几步……
“苏小姐,”秦蓦叫住她。
苏溪愣了一下,转过身来……
秦蓦只身立在路边,偌大的马车停在他身后,苏溪凝望着眼前的男子,她看到他飞扬的神色,风牵动着他的长衣,那般风姿悠然,当真是俊逸潇洒……
“苏小姐……”
“叫我苏溪。”
他的神情瞬间舒展开来,还是那样飞扬的眼色,看得出他想开口说什么。
然而整条长街都静默着。
静默着……
“我叫苏溪。”
“忘不了。”秦蓦脱口而出,半晌又道:“过几日天晴的时候,你还可以再去枫江那里看看,晴日的时候别有景致。”
苏溪莫名地沉默着,没有回答。她笑着招招手,示意要回去了。
秦蓦眼光落在她的背影之上,他上前一步,只一步,便止了脚步。灰蒙蒙的天色之下,他望着苏溪的身影一步步,一步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