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楚戴侯已不像是楚魏之前看到他时的模样了,他的双目仍然平静地紧闭着,然而穆氏早已派人将他的遗容修整了许多,为他更换了王侯谒礼之时的正装。此刻楚魏见到他,虽然不见之前可怖的血痕,不见碎石木屑嵌于衣袍,却只觉无尽的陌生与苍然。
“好好看看你父亲罢!”穆氏站在棺柩旁,平静地说。
楚魏跪了下来,将手探到木棺之中,试图牵起他父亲的衣袖。苏溪本来远远在一旁站着,但见到穆氏向她招手,忙走了过去,跪了下来。
“母亲节哀。”她说道。
穆氏伸手拉她起身,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你是个好孩子!”她本来低垂着眼睑,说了这一句便渐渐抬起头来,看着面色苍白的苏溪,她的手轻轻抚了抚苏溪的脸颊,柔声道:“魏儿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苏溪直视着她,她的嘴角微微动了一动,但最终,她仍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了头,劝了穆氏节哀。
穆氏的脸仍是以往一般的发黄的颜色,她从来不是风韵犹存之人,此番楚骅突然发生的变故,令她更为憔悴。她是镇定的,没错她的确颇为镇定,但这是她多年来所养成的状态。她出身贵族,从来身份优越,而这种从容迫使她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所有情绪。至少表面上,她不得不压抑着。
穆氏缓缓走向她死去的丈夫,她的脚步很轻,头上的丝带长长垂下,沿着她的发髻,直直垂下。苏溪看了眼她的背影,只觉这是此生所见最为落寞的背影。她转头看了看跪在左首抹着眼泪的姬妾们,每个人都是一身缟素,这其中有许多年轻的脸孔,却极少见同样年轻的神态。她们都如穆氏一般在额前系着素白的丝带,只是有的,头上戴了许多银饰,步摇的声音在寂静的忽略哭泣声的大堂之中仍能听得到。
她们一直跪在那里,不时耳语几句。室内加了许多盏高高的烛台,白烛掩映着微黄的烛光,像是长长的花蕊一般,随风闪动。府中人一夜未曾入眠,因为穆氏已派人报知了京中诸人,翌日一早,便会有陆陆续续的吊唁之人。到底是侯府,许多排场和体面仍是不能少一丝一毫的。
当夜无话……
楚魏在他父亲楚骅的棺柩前守了一整夜。
苏溪换上紫真拿给她的丧服,便伏在桌案上,披了长衣,便也是一夜。
翌日清晨,苏溪寅时便醒了,喝了几口紫真拿来的姜茶,便将长发挽起,如同府中其他女眷一般,在额前系了白丝带,便匆匆起身去穆氏房里请安。
京中王侯公卿陆续登门,楚骅躺在棺柩之内,一层轻薄的白纱覆在他身上,楚魏跪在他棺柩的旁边,披麻戴孝。
若依穆氏的意思,楚骅的尸身该当入土为安,而且越快越好。但是楚魏坚持着要让父亲的尸身停放在正堂之中,至少,要推迟一天。他回复母亲的语气坚决得很,穆氏也体谅他,并未执意阻拦。
楚魏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澄敏特地拿了蒲团给他,然而他看都没看便推开了。
身后俱是悲啼之声,他仿若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将手中的冥贴掷到面前的火盆之中。冥贴在火盆中一点点地枯萎下来,他定定地看着那黄色的枯萎,眼中只有通红的颜色。这眼眸之中的通红,包含了他面前的火焰,也包含了他两夜未曾合眼的血丝。
楚骅的棺柩停放在那儿,当抛入火盆中的冥贴枯萎至灰烬的时候,他会抬眼望向他父亲的棺柩。他总觉得,父亲在坦然接受着一众公卿的朝拜,他在冰冷的无气息的棺柩里,平静地看待着这一切,看着这些,他生前甚至都无法藐视并漠视的人们。
“君去千里,权解平生意。”陈王一身玄色皂袍,银冠聚顶,站在正堂外,怔怔望着堂中的棺柩,仿若相隔甚远,他的神情凄怆。
他徐徐步至楚魏旁边,楚魏一直垂着头向火盆中抛着冥贴,他听到了礼官在高呼陈王千岁的到来,在他一踏入侯府之时便听到了。但他没有抬头,他的视线仍然系在散发着焦灼味道的火盆之中。
陈王向楚骅的尸身拜了一拜,看到穆氏在一旁,便即谦然见了礼。穆氏欠身还了一礼,旋即便道:“魏儿,快请陈王入座。”
未及楚魏开口,只听陈王道:“世子至孝,诚心可动天,不必拘于虚礼了。”他一进灵堂便见到楚魏在如今这般天寒地冻的时节双膝跪地,也无蒲团护体,便深深动容,现如今复又哀伤地看了一眼棺柩中被白绸盖住一切的楚骅,轻轻叹了口气。
楚魏的视线好似从火焰之中飘移出来,他的眼神飘忽了两下,忽然变得坚定起来。苏溪此刻正在穆氏身旁,抬眼的瞬间,正见到他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不禁怔住。又见陈王即将转过身来,便又向楚魏看了一眼,只见他的眼睛看了一眼陈王,复又看向自己。正自疑惑之时,忽见楚魏双膝挪动了一下,挥袖指着灵案对陈王道:“千岁,劳烦千岁为先父上柱香罢!”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看了一眼苏溪。
苏溪旋即明了他的意思,这便起身,快步走到灵案旁边,捻起四柱柏木香,俯首交予陈王手中。
“千岁请。”
陈王颌首谢过,他转身的时候,瞥见苏溪白皙而明艳的侧面,微微带了一点犹豫,便即双手将香烛接过,拜了一拜,颇为肃穆地将手中柏木香插入香炉之中。
苏溪并不明白楚魏此举目的何在,她见陈王虽然已过不惑之年却形貌出众,虽然如此却只见他眼中的持重与淡然,不禁暗自佩服。既如此,楚魏此举到底何意,她到底是不明白。
各部要员纷纷登门,有些因为官位不足以进入正堂,便只能够殷勤地交纳了登门之礼,在远处冲着楚戴侯的棺柩拜了一拜,将祭帖交予家臣,即刻离开。
因着那日在衡帝贺筵上的争执,太尉罗疏隆到底是没有出现。
楚魏事先严禁了府中对此类事情的议论,是故无人敢提起。
一众公卿渐渐道出节哀之类的言语,楚魏依次谢过。
他命人大开府门,直至深夜……
侯府灯火不尽,满府缟素。
如果可以,如果可能,他欲让千里服丧,万里皆缟素。
“少侯爷,人都走了。”黑夜之中,澄敏一身缎制白裳,脚步极轻,越过堂外满脸警觉的侍卫,走了过来。她视线没有离开楚魏,只是隔了几瞬,徐徐将正堂中高高的白烛燃起,轻声道。
楚魏冷峻异常的脸如同冰封一般,他好似一旁无人一般,只闭了双目,手狠狠攥着衣袍,烛光之下看不到衣袍上的褶皱,而他脸上的寒意愈发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