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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孑孓

七月的骄阳高高地悬挂在天顶上,那如火似箭的光芒,烧刺得大街上的行人难以忍受,躲躲闪闪,差不多都挤到人行道最边上靠高楼下的一线阴影中去了。走在阳光下寥寥无几的行人,肆无忌惮地袒露出油光光的上身,不时用手抹一把皮肤上黏糊糊的汗水,往地上一甩……空气中,充斥着热烘烘的刺鼻的沥青味,柏油路早已软的,印着道道车辙,有好些地方露出了油黑发亮的龟裂的柏油。除了汽车的喇叭不时吼着,这嘈杂的街突然变得空旷、寂静……于是,一个清亮、稚气的童音格外清晰地传进人们耳里:“喝凉水哟,喝冰凉冰凉的凉水哟!”音量不大,却带劲,有节奏,甜丝丝的,仿佛凭了这声音也能解除你心中郁结和闷热的焦渴,以至路人竟不由自主地寻声望去。

原来,在人行道一棵梧桐树的一小团树荫庇护下,一个瘦精精的小姑娘坐在凉水摊子后面,正伸着脖子认真地叫卖着,除了偶尔瞟一眼旁边那棵树下卖凉水的小男孩,她几乎一动不动。她叫孑孓。圆圆的眼睛,翘鼻子,小嘴巴弯弯的,这使那张清瘦的脸显得有点甜,像是时常挂着笑。她穿着已经褪色的红白条纹相间的无袖短褂和小裤衩,大约是用一张破床单裁下两头的“好”布,由能干的妈妈精心缝制的,做得很合身,小方领口开得巴巴适适,还沿了一条小花边。她喊了一阵,见没人来,大概也喊累了,便坐在一张方凳子上,摇晃着脚,两眼滴溜溜地东看看西瞅瞅。

忽然,她见一辆架架车顶着烈日,缓缓移了过来。拉车的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伯伯,旁边有个小男孩在拉“飞蛾”。车上垒着山一样高的木箱。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跑到架车旁边热情地问:“伯伯,喝凉水不?”

胡子伯伯抬起眼睛,见是个丁丁猫样的小姑娘,爱怜地笑笑,还没搭腔,又听她热心热肠地说:“伯伯,天热,水是冰凉冰凉的。”

胡子伯伯点点头,对拉“飞蛾”的小男孩说:“小三,去喝杯凉水吧。”说着,直起腰,放慢步子,缓缓抬高车把,朝前跨了几步停下车子。随即用挂在颈子上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从腰间的皮夹里取出两个五分的硬币,递给小三。

孑孓跑回自己的凉水摊子跟前,兴高采烈地张罗着,特意在一个盛满水的大杯子中再加了点,使那杯水冒起了“尖尖”。

“哪杯?”小三走过来,把钱递给孑孓,他的鼻尖上挂着汗水,看起来很滑稽的。

“这儿!”孑孓指着冒尖的大杯子,“快先喝一口,蜜甜的。”

小三伸着脖子,嘟起嘴巴扎扎实实喝了一口,一滴都没洒,然后才端起杯子,咕嘟咕嘟使劲灌,有一滴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他忙移开杯子,用另一只手把水揽进嘴里。正要举杯再喝,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身朝架车走去,把剩下的小半杯水递到父亲跟前:“爸爸,我喝够了,不渴了。”说完下意识地使劲吞了一口水。

胡子伯伯笑嘻嘻地接过杯子,轻轻呷了两口,又把杯子递给小三:“你喝吧,好凉快呀!”

小三举起杯子,一扬脖子,只听“咕嘟”一声,小半杯水全没了!连粘在杯上的最后一滴水也抖进嘴里了,才把杯子递给孑孓。

孑孓接过杯子,本来弯弯的嘴往下一瘪,气呼呼地说:“才给爸爸喝一口!”

小三惶惑地看着孑孓,又回头瞅父亲一眼,像犯了错误的学生,难为情地走回架架车那儿,红着脸低声说:“爸爸,你也喝一杯吧——”

“不喝了,妈妈在家里凉起一大盆开水等我们哩!”胡子伯伯轻轻拍拍小三的头,又赞许地看看孑孓,那目光像在说,这小丁丁猫真懂事呢。接着理好绊绳,准备走了。

“伯伯,喝碗老鹰茶再走!”孑孓脆生生喊着,并用洋瓷缸子急急忙忙舀了满满一缸递过来,“我爸爸说的,要是拉车的伯伯孃孃口渴,就请他们喝,不收钱的。”见胡子伯伯不接,她急了,便一下塞到小三手里。

小三端着茶,眼鼓鼓地看着父亲。

胡子伯伯朝小三点点头,慈爱地拍拍孑孓梳着小辫的后脑勺说:“你爸爸想得真周到,他也是拉车的吗?”

“早先拉车,后来吐了血,就收鸡毛鸭毛去了。妈妈说这个活路还轻巧些。”孑孓点头啄脑地说,一副老成相。

“呵。”胡子伯伯接过小三递来的瓷缸,大大地喝了两口,抹一把滴在胡子上的水,接着问,“你妈妈做什么工作呢?”

孑孓的神情有点沮丧:“妈妈在乡下,好久好久都不到城里来!昨天,我梦见她带着弟弟妹妹进城来了,帮我扎好毛根,叫我背起书包上学去。”说着说着,孑孓的情绪渐渐高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嘻嘻笑开了,“我妈妈最笑人了,字都写不来,还给我们写信。你猜她咋个写的?嘻嘻,那天,我拆开信,纸上只画了五个连起的圈圈,圆都不圆!爸爸还生怕我撕烂了,宝贝样拿过去才给我讲;大圈圈是爸爸,二圈圈是妈妈,三圈圈是我,小圈圈是弟弟,最小的圈圈是妹妹。妈妈想全家人在一堆,就把五个圈圈连在一起。”孑孓边说边笑,眉飞色舞,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沮丧。

胡子伯伯呆呆地望着孑孓,咧嘴想笑,又没笑出来,却长长地叹一口气,皱着眉头,举起瓷缸把茶水往嘴里倒,只见他喉结滑动两下,那瓷缸就缸底朝天了!他放下瓷缸,凝视孑孓,沉吟了半晌,突然弯腰下去,用手爱怜地轻轻抚着孑孓的头说:“小女子,谢谢你的老鹰茶了,下次我们走这里过,一定再来看你。”

“伯伯慢慢走。”孑孓高兴得直点头,她觉得胡子伯伯那双充满慈爱的眼光,就跟她爸爸的一样!她出生在人性受到凌辱的1968年,在她单纯的记忆里,除了爸爸妈妈对她的爱,她不记得世界上还有别的哪些爱了。那娇嫩而敏感的心灵就像一畦焦渴的土地,往往一句体贴的话,一个爱护的眼色,都会像甘露一样,使她的心灵得到滋润,感受到巨大的温暖。直到胡子伯伯和小三拉着架车,像个大甲虫似的爬到洒满阳光的大街尽头,消失了,她才回到座位上,静静地坐着,脸上挂着微笑,慢慢咀嚼着心里的快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把两束金灿灿的光带投在孑孓身上,像双慈爱的手轻轻抚摸着这个正在领略人生友爱的小姑娘。孑孓下意识地望着两束光带,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突然,她发现光束中有那么多细小的尘埃,它们在飘浮、在翻卷,像乡下家门口那条小溪,涨水时夹杂着许多泥沙,浑浊地奔涌。她伸出一只手去,在光束中抓了一把,再打开手来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仔细看看,那些尘埃仍然在光束中盲目地自由自在飘浮、翻卷、滚动、奔涌着。于是,孑孓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手去轻轻摸它们,可是,它们太轻了,手一到就闪开了……孑孓翘起嘴,不再理它们了。看看摊子上的凉水还多,她坐直身体,扯着喉咙又奶声奶气地喊起来:“喝凉水哟,喝冰凉冰凉的凉水哟!”

那边梧桐树荫下坐的那个小男孩一直在埋头看书,几乎没改变过坐的姿势,这会儿,也许是看书看累了,他站起身,使劲伸了个懒腰,略肥的裤衩往下掉了一截,刚好露出肚脐眼,他慢吞吞提起裤腰,一屁股坐下来,把那张竹椅压得嘎吱一声。然后漫不经心地看看火辣辣的太阳下的街道,清静得没有几个行人,又看看喊得正起劲的孑孓,摆出一副精于此道的老练样子,不耐烦地说:“人都没几个,叫喊起啥作用?”

孑孓望望没多少人的街,止住了叫卖,不安地对男孩说:“吵到你看书了吧……喂,你看的啥子书?”

“物理。”男孩有点不屑于跟女孩子交谈地把脸一偏,冷淡地说,“要想看书的话,我这儿还有。”

“我?我认不得字。物理写的是故事吗?”见男孩不作声,孑孓有点不服气了,“9月1号我就要上学了,二天我也要看物理!”

“你还没上学?”男孩有点惊奇,回头打量孑孓,“那么大了!你好多岁?”

“十岁。”孑孓脆生生地回答。

“我十二岁念初二了!”男孩撇撇嘴,瓮声瓮气地嘀咕,“十岁了还不上学!”

“是嘛,早先我在乡下。爸爸说今年生活好过些了,过年的时候才把我接来的。”

男孩不愿再搭话,把书往膝盖上“啪”的一放,又埋头看自己的物理了。

孑孓双手放在膝盖上,也不再看男孩,独自正襟危坐了片刻,就坐不住了。她嘟着小嘴气鼓鼓地冲男孩说:“你倒有书看!不准人家喊,人家又做啥子喃?”

男孩抬起头,翻眉白眼盯着孑孓:“没事干嗦?你打哈欠嘛!”说完又埋头看自己的书。

孑孓伸直了腰,很认真地张嘴试了一下,气呼呼地“喂”一声,又觉得不妥,想了想,便按乡下人的习惯喊道:“中学生,我咋个打不出来呢?你教我打一个嘛!”

“你!”中学生抬起一张不耐烦的脸,“你不讲话就过不得么?”

“好嘛,我不讲,让你讲!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我最爱听了!爸爸只晓得讲熊家婆,逼慌了他再现编个熊家公……”

“自觉点!”中学生坚决地转过身,把背对着孑孓,不再理她。

孑孓还想说什么,一群小学生过来了,四五个孩子围着她的摊子,说说笑笑、吵吵嚷嚷地要买凉水喝。

孑孓兴奋异常,答话、问话、添水、递水、收钱、找钱,忙得团团转,等站着的、蹲着的、坐在阶沿上的都端到杯子喝水了,她才有空坐下来,可是,那张嘴巴却不空了,她指着学生们背的书包问:“暑假还上学呀?”

“今天返校。”一个胖小子咕嘟喝了一大口,接着说,“妈哟,只看一场《猎字九十九》,划不着!”

“胖墩,这个暑假就看了三部了,还不舒气呀?”

“一天尽想划得着,怪不得你长那么肥!”

胖墩扮了一个鬼脸,孩子们都笑了,孑孓笑得最欢,手捂着肚子想忍也忍不住。

“班长,下次返校去野餐,干不干?”胖墩对一个文静的大女孩说。

不等班长说话,“嗡”的一声,其余的孩子全吼起来表示赞成,有举起双手的,有跳脚的,有拍手的,唧唧喳喳闹麻了,甚至有人已经安排起来:“我出挂面,胖墩出猪油……”

孑孓被这热烈的情绪和无忧无虑的欢乐感染了,她在心里喊赞成,她想出挂面,家里柜子里还有哩!可是她不懂他们说的野餐是什么?不过,这却使她想起了自己的乡下:有好多好多的油蚱蜢啊,把脚脚爪爪扯掉烧来吃,不要猪油;笋子虫不烧,掐了脑壳就能吃;还有……这就是学生们说的野餐了吧?孑孓这样想着,心已经飞到乡下去了,她又和自己的伙伴们背着打猪草的小背篼,在坡上喊叫、打滚,偷偷撬几根红苕藏在猪草下,钻进竹子笼笼逮笋子虫……她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自豪,乡下比起城里来天更蓝,地更宽,坡更绿……

“喂,你叫什么名字?”这时有人问她。

“孑孓。”孑孓从思念中醒来,忙回答说。

“唧唧?”胖墩大笑起来,“像灶鸡子叫唤一样。”

大家都笑了,连班长也笑了。

孑孓高兴地说:“我妈也说像灶鸡子叫唤,真的。”

“那,为啥还取这个名字?”班长问。

“爸爸说孑孓命大——”

“孑孓是啥子?它的命咋个大喃?”这回轮到小学生们弄不懂了,全都好奇地盯住她问。

第一次受到这么多学生的重视,孑孓满心喜悦,连手脚往哪儿放都不知道了。可心里也感到慌乱,她讲不来故事,只记得爸爸妈妈说过,早先,她有两个哥哥,都没长大就死了。1968年生她时,正遇天旱,爸爸要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担水。那条路上有个懒坡坡,爸爸挑着水桶,两脚软的搭不起力,一闪身就泼倒了半桶水。地上像长了很多大嘴巴似的,吞下半桶水,连水印子也没留一个。只有一块光耳石中间的凼凼里还剩下一口水。下午,爸爸又去挑水,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懒坡那儿坐下来歇气。突然,他看见光耳石的凼凼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凑近一看,是沙虫子!就那么一口水救活了好多条沙虫子。爸爸喜欢腻了,又在那个凼凼里加了一口水。回到家正碰上孩子出世,他要给她取名叫沙虫,妈妈说沙虫太难听,爸爸就去请教隔壁的高小生,问沙虫在书上喊啥子?高小生翻了书说,沙虫叫孑孓。妈妈还是不喜欢,说孑孓像灶鸡子叫唤,而爸爸说一滴水就可以活命的孑孓命大,硬取了这个名字……孑孓结结巴巴地讲完,又高兴地补充说:“你们看,我的命就是大,活了十岁还没死!”

小学生们爆发了一阵快活、响亮的笑声。胖墩说:“我的奶奶七十二岁还没死,她才算命大!”

“现在世界上命最大的是一个二百零七岁的老祖祖!”

“真的?你咋个晓得哩?”孑孓睁大眼睛,一脸惊奇。

“报上说的。二天你读了书认得字就可以自己看了。孑孓,你要读书吗?”班长关切地问。

“名都报了。爸爸说的,卖凉水的钱就给我买个新书包,还要买件花衣裳上学穿——”说起新书包、花衣裳,孑孓的手也在舞,脚也在跳了。

班长却突然咬着嘴唇,像个小大人似的扫了大家一眼,慢吞吞地说:“我叔叔和奶奶都在乡下,妈妈经常要把我们穿不得的旧衣服、旧裤子寄给他们……”说着像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道欣慰的笑容,急忙从自己的书包里找出一个只写过一篇大字的本子,撕掉那篇字,将本子递到孑孓手里,“送你!开学的时候你就不用花钱买了。”

胖墩迅速地从书包中搜出一支圆珠笔,像缴获了战利品似的,举在头上挥了两挥,然后扭出圆珠笔芯,在手心里龙飞凤舞地画了两下,“只有这么安逸了!给灶鸡子——不,给唧唧!”

“是孑孓!又不是唧唧叫!”班长纠正说,树荫下又是一阵快活、响亮的笑声。

其余几个孩子也分别将铅笔、橡皮擦、直尺等送给孑孓。

孑孓捧着这些东西,不知所措地傻笑着,她实在太高兴了!怎么能不高兴呢?前年,孑孓八岁,原该上学了,大队却开了证明,让妈妈带着全家上成都逃荒。妈妈哭得死去活来,硬不愿上成都拖累当时正吐血的爸爸,只把孑孓托给同队的人带到成都来讨口,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孑孓去找爸爸。孑孓是个懂事的孩子,到了成都,只远远地跟踪那些背着背篼、挑着担担收鸡毛鸭毛的老头,或是躲在人家院坝的大门背后,从门缝缝里偷偷瞅着那些老头走过,她是多么想看看最爱自己的爸爸呵!不过,即使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也忍得住,决不去找爸爸……如今,才过去两年,爸爸就把孑孓接到成都的家里了。孑孓有户口(是最乱那年子妈妈喂的一条肥猪肉换来的),当然该来。不是来讨口,而是准备来上学了……现在,连上学用的东西都捧在手上了!此刻,孑孓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她觉得街心花园的花儿在朝她点头,闪烁的阳光在向她微笑,头顶上瑟瑟的梧桐叶在对她说话。她也要说,想说话的愿望是那么强烈,可是,说什么呢?抬头看,小学生们不知啥时候离开她,已经走得远远的了。她追两步想喊他们,可又喊不出,过了好一阵,才自言自语地说:“二天我要好生读书!”可惜,小学生们没听见。

而旁边树荫下那个中学生却听见了。他高兴地问:“送了那么多文具给你?”

“文具?”孑孓笑嘻嘻地举起手中的东西,“这些是文具?”然后,像只丁丁猫飞也似的跑到中学生那儿,“哗啦”一声,把文具放在摊子上,“你看,这么多!班长给的本子,胖墩给的笔……”说着小学生的名字时那种亲昵的口吻,俨然是“老”熟人啰,“班长说的,这些,就不用爸爸花钱再买了!”

中学生瞟了一眼摊子上这一排陈列品,用一种洋洋自得的口气说:“这些——我是不依靠爸爸买的,我自己挣钱买……”

“真的?你爸爸也很穷吗?”孑孓一腔的欢乐都淹没在同情中了,她看看那些刚到手的文具,心想送一件给中学生吧,可是送哪一件呢?不知不觉间那弯弯的嘴嘟成了个圆。

“啥?我爸爸才不穷哩,他是造飞机的。”中学生并没有看出孑孓的心意,他骄矜地瞅了孑孓一眼,示意她在旁边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我爸爸说当工人的老汉开不到后门替娃娃安排个工作,也没有本事挣多多的钱给娃娃留一笔遗产,只能给娃娃一双能干的手,一种奋发图强、不怕艰苦的精神。这不,让我暑假卖凉水,自己挣学费来了。他说他不愿给社会繁殖一条蛔虫,而要给社会贡献一个现代化的生产力。嘿嘿,这些话,你懂不?”

孑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中学生的话太深奥了,她理解不了。不过,有一点她是听懂了的,不仅懂,而且还看见过,那就是蛔虫。去年弟弟就屙出来好几条。蛔虫躲在弟弟肚子里,把弟弟吃的饭偷吃了,害得弟弟黄皮寡瘦的,可恶极了!于是,她把头一偏,颇有点自负地瞪中学生一眼,严肃地说:“我才不会当蛔虫哩!二天我读书了,还要到这儿来卖凉水。”

中学生正要说什么,一个唱歌般清脆的声音从那边飘过来:“妈妈,我口渴!”

“快去,有人喝水来了。”中学生把文具收拢递给孑孓,连想都不用想,就心甘情愿地把生意让给孑孓了……

一个妇女牵着女儿横穿马路过来了。她穿着一件白绣花的确良无袖衫,一条当前流行的改过的军的确良长裤。女儿则是一条印度红和白色相间的的确良超短裙,撑着一把遮阳的小花伞,白色的凉皮鞋走起路“叩、叩、叩”的,合着后脑勺那公鸡尾巴似的独翘辫子一甩一甩的,模样儿好看极了!母女俩就像长在一个枝头上的一朵花和一个花骨朵儿。

“我要喝水!”女孩拉着妈妈往孑孓的摊子上奔来。

“喝吧,冰凉冰凉的!”孑孓站在自己摊子前,非常热情地张罗起来。

“那怎么行!”母亲牵着女儿的手使劲捏一把,拖着她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才弯腰在女儿耳边悄悄说,“稀脏的!”

也许是顺风,孑孓听到了一个“脏”字。“不脏!孃孃你来看,杯子全是爸爸烧开水烫过的。”她热心地解释着,还拿起一个空杯子来证明。

那母亲是个有教养的人,对孑孓的解释礼貌周全地点点头算是回答。

女孩趁机挣脱妈妈的手,跑到孑孓跟前:“渴死了,快给我一杯!”手伸到了孑孓跟前,刻不容缓的口气,具有强烈的优越感。

孑孓打开那个最漂亮的红花玻璃杯盖子,殷勤地说:“快喝,又甜又凉快!”

女孩端起杯子就往嘴上送,冷不防被母亲赶上来,一把夺过去往摊子上一放,一边硬拉着女儿走,同时用严厉的眼光狠狠地瞪了孑孓一眼。仿佛人家孑孓用脏水害她的宝贝女儿似的。

孑孓心里感到一阵慌乱,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衣服,又看看自己的手:衣服没有女孩的漂亮,但爸爸洗得干干净净的呀!手呢,虽然黑些,但那是太阳晒黑的呀!于是她放心了,一本正经地说:“根本不脏!我天天都洗干净了的。前天,爸爸还给我买了块香胰子,喷香的!”她把手凑到鼻子上闻闻,脸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那母亲完全不去理会孑孓的说明,早已拖着女儿走开了。可是没走几步,那女儿又挣脱妈妈的手奔回来,端起刚才那个杯子就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母亲气坏了,三步并成两步冲回来,惊恐地夺过女儿手中的玻璃杯,“啪”的一声把水全泼在大街上,只见地上立刻冒起一缕“烟”。女儿赌气把花伞一甩,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当妈的无计可施,只好左一个乖乖,又一个幺女,用冰咖啡、冰牛奶、冰激凌去诓哭号的女儿,好不容易才哄住了。

“钱!还没给钱呀!”看见两娘母要走,那边中学生气汹汹地站起身,朝那母亲喊道。

妇女猛一愣,停住脚,瞅一眼喊她的是何许人,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睥睨的眼色,然后掏出一块钱,往孑孓摊子上一甩,冷冷地说了声:“找钱!”

孑孓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朦胧的委屈和不满,她收起钱,故意从纸盒中把五分的硬币一个一个地甩在摊子上,甩了整整一十八个。

那妇女不经意地看孑孓一眼,轻蹙了一下眉头,一一抓起那些硬币……孑孓太渺小了,即使是发泄心中的不满吧,这举动也只能像丁丁猫点水一样,掀不起引人注目的波纹。所以,那慈爱的母亲牵着女儿的手,径自慢悠悠走了。

孑孓也是妈妈的宝贝女儿,也是在妈妈暖烘烘的胸脯上长大的!此刻,呆望着母女俩远去的背影,那颗纯洁、善良的心是大大地受到刺激了!胡子伯伯、小三、班长、胖墩那么多人都没嫌自己脏,为什么这个女的要嫌自己脏呢?蛔虫才脏嘛!可是蛔虫又不光是乡下才有,城里也有嘛!难道是因为自己这身衣服没她们的漂亮?她猛然记起那次自己把新衣服弄脏了,妈妈把她打得好凶呀,板子都打断了。妈妈自己也伤伤心心地哭着。她知道妈妈并不是痛惜衣服弄脏了,而是在痛心做件衣服的艰难呀!这身衣服也是妈妈七拼八凑在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的,乡下的伙伴们还眼红呢,怎么城里就有人看不顺眼呢?她迷惑不解地瞪着圆眼睛往四周一看:高耸耸、硬邦邦的房子立在面前,灰色的墙板着冷冰冰的面孔……她一阵心悸,心里像猫抓似的难受。突然,一种渴望温暖、爱抚的感情像水库里冲出闸门的水,在她胸中奔腾起来:她多么的想念妈妈、弟弟、妹妹和小伙伴们呀!家门口的小溪里现在准有鱼了,南坡上的猪草现在一夜就要长一寸高哩!还有那些死不秋秋的笋子虫和一蹦就好远的油蚱蜢也特别让人想……孑孓想得心都发痛,喉咙都发哽了,那圆瞪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啪”地滚出两颗泪水来……

“别傻站了!”那边树下的中学生说话了,“你的硬币甩得好!对那种人就别给脸!”

孑孓机械地转过身,愣愣地望着中学生,还没从锥心的思念中跳出来。

“她们像苍蝇一样,嗡嗡地飞过来,停一下又飞去了。哼,痾堆屎在人家摊子上,擦都不好擦干净了!”中学生愤愤不平地继续说。

孑孓看看中学生,明白他是在帮自己说话,可不知该回答什么,便默默地坐到凳子上。

“喂,你不是想读书吗?”中学生索性把书搁在摊子上,“现在不准开后门,要凭真本事!只要学到了真本事,也就不卖凉水了。”

“不卖凉水哪有钱交学费,哪有钱寄给妈妈买盐巴、打煤油呢?”孑孓觉得中学生的话行不通,所以,恹恹地反问。

“你真瓜!比方你二天当了老师,当了医生,公家就要发工资给你!”

中学生的这个假设驱散了孑孓心中的阴云,把她带到了另一个天地,她跟所有十岁的孩子一样单纯、真挚,立刻被新的幻想吸引了,于是冲动地从凳子上跳起来说:“喂,中学生!二天你不卖凉水了要当老师还是当医生?”

“我要当厂长。”中学生的口气很平淡,“厂长就是一个厂的总负责。”

“是大官吗?”孑孓大声问。

“哪个当官哦!”中学生把“官”字从鼻子里哼出来,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老练地跷起二郎腿说,“听那些到我们家来的伯伯叔叔说,厂长是工厂的管家婆,要把厂里生产搞好,多给国家挣钱,还要把工人的生活弄巴适。我要当这种厂长。二天我还要找一个吃得来苦的女娃子结婚。还要给我的娃娃穿最漂亮的衣服。但是,不准他看不起别人,他要像刚才那个女娃子——我马上扇他两耳巴子……”

“你说得真好听!”孑孓乐得拍起巴巴掌来。看人家中学生那么有学问,她一脸都挂着羡慕。

“你呢,你要当什么?”

“我?”冷不防中学生问到自己,孑孓为被人家当成一回事,有点喜出望外,但又有点慌张。说没有想过吧,不是太辜负人了么?可是,她实实在在不知道要当什么……

孑孓没有回答,使中学生有点失望,他伸了个懒腰,重新埋头看他的物理去了。

孑孓那敏感的心灵像被唤醒了似的,热乎乎地躁动起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泛起向往的神色。她在想什么呢?她是不是也想当厂长?不,孑孓还不具备那种想入非非的物质条件,她最多想妈妈和弟妹每顿能吃上红苕干饭,自己每个星期有一场电影看……一辆汽车从街上开过了,刺耳的喇叭声响,把孑孓一脸的光彩带走了,她用毫无诗意的眼光看看远去的汽车后面卷起的一串灰尘,用手掠了掠汗涔涔的头发,便起身去整理摊子,利利索索收拾停当,又坐下来,无聊地打量着空旷的街道。

骄阳正顶了。顶光的投影使所有的建筑物都失去了美感,那些纵横垂直交错的线条此刻也都显得毫无艺术魅力。灰扑扑的墙泛着刺目的冷光,沥青味也越来越刺鼻了……繁华的城市开始午睡了,汽车碾过,带来一阵鼾声。孑孓的眼睛渐渐变扁、变长,眼皮眨巴眨巴有点沉重了……可是肚子里叽叽咕咕的吵闹赶走了在她眼皮上叮着的瞌睡虫,她知道,爸爸就要送饭来了,今天中午有她最爱吃的糖醋辣椒,爸爸事先说好的。突然她揉揉眼睛,坐直了腰:自己就要读书了,学费、新书包、花衣服,还要给妈妈寄钱回去……于是,她精神振奋地望望空旷的大街,又放开喉咙喊起来:“喝凉水哟,喝冰凉冰凉的凉水哟!”那清亮、稚嫩、奶声奶气的童音,在阳光下、在炽热的空气中回荡、散开,传得老远、老远……

1980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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