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月觉得她的反应正常，就更笃定地又指着远处另一队人说：“看见那边那队人了吗？那个领队的，也就是他们的辅导员，对，就是那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那可不是个简单的人，更是你需要特别注意的。肺癌。对，和你的小安东一种病。原是个运动员，正在出成果时候发现肺癌，还是晚期的。那可更是从天上一头栽到了地上，那年他才十八岁。也曾绝望过，甚至自杀过，”看着嫦娥越睁越大的双眼，丽月假装没看见，微微一笑接下去说，“现在都三十多了，不但早就超过医生预言‘不到一年’的存活期，而且立志为气功作贡献：打破禁区，结了婚，前年还生了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女儿……”
嫦娥实在等不得她说完了，急急地打断她说：“对不起，咱们去啊！”
“上哪儿去？”
“和他谈谈，不行吗？”
“现在不行。”丽月忍住笑，“他正在教新病友呢！他是辅导员。”
“那……”嫦娥垂头丧气地说。
“他不会走，你也不会马上走，咱们有的是时间。是，是，会很快。放心吧，我会给你安排。咱们上他家，连他爱人孩子一块儿见。怎么样？”
嫦娥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恋恋不舍又急急忙忙地跟了丽月去找于总。
出乎丽月的预料，甚至也出乎嫦娥自己的预料，嫦娥学功一点不费劲儿。到底是在大陆长大的，从小上学，扭过秧歌。但她的问题也恰恰出在扭过秧歌上，光会扭，甚至扭得太厉害，而不会运气。要命的是，她老放松不下来，只注意动作而不琢磨感受，老是端着个肩摆架势，一纠正她，她就急：“怎么运气？气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气得于总悄悄地对丽月挤眼儿：“真是个洋人。”转过脸来幽她一默说：“叫你看见了那还叫气？气嘛，就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啊！”
丽月忙安慰她说：“运气就是全身放松，调节呼吸，用有节奏的走步按摩脚底的穴位，促使经络和血脉流通，从而改善微循环，进而提高免疫功能……你走得很好，很像样的。你就是有点紧张，放松下来，慢慢体会，就会有气感的。于老师这是和你开玩笑，他教过的人什么样的没有哇，还有走起来老顺拐的呢。你不比他们强多了？”
“是的啰，还是你张老师会做思想工作，那些顺拐的最后都学会了，何况你哩？你的起点够高的了。”于总也忙给她打气说。
一番话说得嫦娥又高兴起来，学得越发认真了。
整整学了一上午，叫她休息一下都不肯。临出公园时她才拉着丽月说：“可说呢，咱们是不是就别回去了，随便找点东西吃，哦，对不起，咱们认识还不到两天，可你对我这么好，弄得我对你简直像老朋友，一点不客气，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不过我得回家，我们那口子还等着我呢。”说完又笑起来，“看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不想回去了呢？”
“我想直接去看我奶……呃，柴部长。行吗？”
“柴部长的意思是让你先安心学功。他因为刚入院，也还要忙乱一阵。稍微过两天，好不好？哦，对了，这儿还有他叫给你准备的资料，刚刚拿来，你不说我倒忘了。”
嫦娥虽然不愿意，可想想人家已经对自己安排得十分周到了，又不是小时候，人人都有自己一大摊子事，过分强求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也太不懂事了。见她郁郁的，丽月忙补充道：“不是柴部长不想见你，是他……不大好呢。他本不让告诉你……这次复发，是转移到颌骨，这可就比肺癌难治多了……”
“啊！”嫦娥吓了一跳，不禁为奶哥哥担心起来，“不要紧吧？还……能好吗？”
“我想能。柴部长是谁啊！就是为了普天下的老癌……他也会拼搏的。”
嫦娥又一次感到奶哥哥在人们心中的分量，当然也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没出息，讪讪地从丽月手里接过那包材料，恋恋不舍地和丽月道别，丽月仍是那么周到，不但帮她拦车，一直把她送上车，还殷殷嘱咐道：“下午也得锻炼，不过一定得和吃饭隔开半小时到一个小时，千万别忘了。”
回到招待所，嫦娥这才觉得浑身酸痛，也不知是坐飞机累的，还是锻炼时拿架势拿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睡也睡不沉，乱七八糟的梦一个套一个：不是小时候怎么让爸爸的姨太太气哭了，奶妈把自己搂在怀里哄；就是长大以后怎么被爸爸骗出大陆，在香港那段寻死觅活的婚姻；好容易梦见和奶哥哥一块儿手拉手上学校去，不知怎么一来，又变成在旧金山半夜三更满世界去找小托尼去了……激灵一下醒过来，原来才过了不到一个钟头。实在没胃口吃饭，寻思不如再接着练吧！只觉得浑身无力，外边又还刮着黄沙滚滚的风。没情没绪地洗了一把脸，就呆呆地坐在窗前想心事。忽然想起从美国给奶哥哥带来的西洋参、各种维生素，还有给北北和她妈妈带的化妆品，都还没拿出来呢。这才猛地醒悟过来：咦，怎么至今还没见到这位嫂嫂？自己也真不是东西，没见着奶哥哥，也应该先向北北问候一下她妈妈呀！慌忙站起身来给柴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北北。
一听是她，北北很高兴，一连声地叫着姨，说刚进门正想安顿了孩子来看姨呢，没想到您倒先打电话来了，住得还行吗？睡得好吗？吃饭怎么样？北北问得热闹，她一一回答着，好容易插个空道：“北北，你看我这人有多糊涂，给你和你爸妈带的小礼品，昨天竟忘了拿给你，你爸刚住院，得过些日子才能看，那我先去看我嫂嫂，好吗？”热热闹闹的北北突然噤了声，半天她才发现电话那头怎么只剩下电流轻轻的嗡声了。
她摇了摇电话：“喂，Hello，喂，喂！北北，北北，你在听吗？”
“我在听。阿姨，”总算又传来了北北的声音，只不过一下子低了八度，“我妈妈，她，前年就不在了。”
“呀！”嫦娥惊呼了起来，“她？……哦，对不起！怎么，怎么一直……没让我知道？”
“您这不是昨天才到吗？您在美国时匆匆忙忙通了两封信，光顾说治病和您到底来不来的事儿了。”
“哦，实在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呢？嫦娥只觉得心里乱得慌，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很难过，又提起你的伤心事来了，你爸爸一定很难过吧？他现在又重病……”
“都过去了。”电话那边又传来北北低低的但却清晰的声音。
“我能去看他吗？我知道，这种事谁也劝慰不了，不过，他正在重病，多个朋友谈谈心打个岔什么的也好些，是不是？实在对不起，在你们这样伤心的时候，你爸爸又在病中，我还给你们添麻烦，你们还为我这样周到地安排一切。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
“阿姨，阿姨！”听到她真诚地难过和不安，北北感到了她的善良，也觉得得到了安慰，就急着打断她说，“我马上就和爸爸联系，争取明天就去看他。好吗？我陪您去。那我现在就不去看您了，好吗？”
嫦娥说，当然好，简直是太好了。就挂断了电话。
北北挂断了电话就忙别的事去了。嫦娥这儿可就又翻江倒海地折腾开了。先是为奶哥哥难过，心想，他这辈子怎么过的呢？从小就命苦，早早地没了爹，弟弟又饿死在灾年。好容易逃荒出来，跟着妈妈到处流浪，直到妈妈在自己家当上了奶妈，他才算有了个落脚之处。母亲可怜他们母子，又感谢奶妈对自己好，看他人也聪明，让他和自己就伴儿上学。偏偏没过几年，父亲又讨了姨太太，说什么也不许他上学了。幸亏很快解放了，奶妈当上了街道干部，他这才翻了身。等他上了军事院校，自己开始一心一意地爱上了他时，爸爸偏又把自己骗去了香港……这次回来听大家都叫他柴部长，还是什么军训部的部长，想必是事业有成了。虽说是得了癌症，被甩出了社会正常的轨道，可他就是有出息，得病也与众不同，居然在新的领域又当上了明星，不但组织和领导着CA俱乐部，还显然是这么多这么多癌症病人的精神领袖，成了他们的旗帜和希望。可怎么这么倒霉，竟又没了太太……中年丧妻，本是人生至痛，何况他还重病在身。可怜哪，可怜哪，真是倒霉到家了。偏偏自己还拿小托尼的事来麻烦他，真是太对不住他，太对不住他了。
想着对不住人，心里正千回百转呢，可只要一念及小托尼，思想就立即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这已是多年的习惯，想改也改不了的。何况还根本没想到过改！嫦娥此刻也一如既往，马上抓起电话就拨家里的号。铃响了又响，就是没人接。算算时间，现在应该是旧金山的午夜，小托尼当然是又没回家的了。小托尼啊小托尼，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这样自甘沉沦，其实你的病比起今天妈妈在公园里见到的这些人轻多了，你的条件比起其中的许多人又强多了，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他们呢？当然，你从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做梦也不会梦到。妈妈也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但既然见到了，就有了希望，也有了信心。妈妈多想马上把这一切告诉你，让你也打起精神来啊！可你偏偏连家也不回……
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这电话是非打不可，越打不通是越想打，越希望它通是越不通。嫦娥就这么自己跟自己做对了半天，直到气得自己双脚乱跳，“扑通”一下把自己扔到床上，碰到一包硬东西时，才恍然大悟：自己这不是找气生吗？真是白白地浪费了时间！还骂小托尼没出息呢，其实最没出息的就是自己！为什么不一边等电话一边看丽月给的这些材料呢？既省了时间省了气，还可以多看些说服小托尼的事例哩。
等一沉浸进这些材料里，嫦娥不禁又如醉如痴了。这哪里是什么事例呀，这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一个个又痛苦又欢乐的灵魂，一部部有血有泪、充满了希望和绝望的家庭历史，一部部各不相同，却又极富规律性极为动人的讲述着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
老牌抗癌明星高文彬、于大元、孙云彩、何开芳、于长德、郭成沛……不用说了，大家都耳熟能详，牢记在心了，就说说眼前这一颗颗升起的新星罢：
看，新疆的丁军，三十四岁得了晚期肾透明细胞癌，不但顽强地和病魔作斗争，活下来之后还在克拉玛依创建了癌症康复会，帮助和激励更多的癌症患者，共同用希望托起生命。
看，著名的老作家、翻译家叶君健，八十高龄得了晚期癌症，都不能行动了，还笔耕不止，继续高举生命的火把照耀他人。
广州有个芦守荣得了喉癌，在切除了喉管和气管之后，靠电子喉管讲话，还服务社会，在广州创建了中国第一所残疾人英语培训中心，帮助残疾人自强自立，还真造就了无数人才……
南京工学院有个岳教授，得了恶性的未分化小细胞肺癌……
四川有个万倪雯，在乳腺癌手术后转移成肺癌，又怎样……
……
……
没有一个不让嫦娥激动，没有一个不让她敬重，当然，其中最最让她感到真切、息息相关、甚至感同身受的还是她的奶哥哥柴禾。
想到他居然还能活着，明天就能见到他，嫦娥心里真是千头万绪，百感交集，想到他一定也为能见到自己而万分欢喜，就越发的觉得迫不及待了。
嫦娥哪里知道，北北之所以敢于这样答应她，是因为北北今天为了她，还跟爸爸生了气，北北说爸爸太不近人情，人家阿姨千里迢迢地来中国是因为信任他，更干脆一点说，是来投奔他的，那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爸爸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北北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爸爸说：“也有个长辈晚辈之分吧？”
北北说：“长辈晚辈也得讲民主！”
爸爸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北北说：“您知道我的意思。”
爸爸说：“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按头吧！”
北北说：“喝不喝水也得见了再说。”
“这倒怪了，”爸爸说，“你怎么莫名其妙地向着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人，你忘了妈妈了？”
“正是为了妈妈，”北北哭了起来，“是妈妈临走的时候嘱咐的我，你当人家心里不难受呀？”
“你和你妈妈全会错了意思，其实我这一辈子真心实意爱的也就是你妈妈。”爸爸也流下了眼泪，“原来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呀！……以为心里有了别人，所以一再难为你妈妈……谁年轻的时候不会犯错误呢？现在我已经觉得一百个对不起你妈妈了，你还要我把错误继续犯下去吗？”
“这您就没有辩证法了。一切都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嘛！现在妈妈不在了，何况这还是妈妈的遗愿。”
“北北你才没辩证法呢，妈妈说那话的时候是那么一个特殊的时间、地点、条件，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可现在呢……哎，北北我跟你说不清，如果妈妈现在还在，我一句话就可以让她明白。”
“可妈妈现在不在了呀！”
“那你就要相信爸爸比你更了解妈妈。”
“妈妈只一心一意希望您幸福。”
“我总比你知道我怎么样才会幸福吧？北北，你还年轻，年轻人往往认为老年人就无所谓爱情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是，我承认有的丧偶老人只是为找老伴而找老伴。其实细分析起来也很复杂：有的是经历了一生的风雨，看淡了人生，只想随遇而安了；有的呢，是从年轻时候起，就没懂得爱情，老了就更是能找个人搭伴儿就满足得不行了。可你爸爸呢，这两种人都不是。所以，我希望你就不要勉强我了。”
北北睁大两眼看着爸爸，不由自主地为爸爸感到骄傲。瞧，这才是我爸呢！别看他年纪大了，头发白了，好像老了。其实他才年轻呢！一样有理想，一样有追求，一样心高气盛、个性鲜明……难怪妈妈爱了他一辈子，难怪现在那么多阿姨托人找上门来。嗯，看来真是勉强他不得呢，一切都得慢慢来。心思变了，口气自然就缓和下来了：“就是作为老朋友，也得尽早见人家一面哪！不然也叫人奇怪不是，至少客观影响不好吧？”
爸爸拿眼细细打量了北北一下，看来不像是又耍什么花招，就点点头道：“只要你不瞎掺和，爸爸比你会处理问题。”
北北心想，嗬，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可爸爸毕竟是爸爸，又在病中，也就只能笑笑，不做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