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身子握着母亲的手,努力迈着短短的小胖腿以跟上母亲的脚步,圆圆的包子脸却努力板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孩子的直觉总是敏锐的,她知道自己家与邻居不一样,所以她要板起脸,看起来很严肃,才能不被其他小孩欺负。
她知道他们家是贵族,却家境贫寒,只能住在平民区;他们是穷人,又是穷人里的贵族。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身份。
贵族视她们为贫民,眼里只有不屑;穷人认为他们是贵族,暗心敌视。
父亲给她取名为“忆祯”,未尝不是追忆家族往昔的荣光。
只是追忆,永远都只能是追忆。
只不过除了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外,其他的对小忆祯到还没什么影响。
这些事,与丁大点儿的孩子能有什么关系?
每天跟爹爹学写字、念念书,在娘亲的看护下动动针线、画下涂鸦、打打小剑。
欢快而充实。
如果,能一直这样,那也就没有以后的事了。
没有星星的夜晚,那一轮弯月显得格外清冷。
忆祯偶尔想起那个夜晚,依旧能清晰记起那连血液都能冻结的冷意。
那天,真的不适合出门。
母亲长得很美,无论是忆祯脑中残存的印象,还是从她那几乎完全遗传自母亲的容貌。都能想象到,当年的母亲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那天,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贵族少爷,忆祯至今还记得,他看到母亲时,那令人恶心的嘴脸。
母亲当时很害怕,但还是极力抑制自己的恐惧和颤抖,把忆祯紧紧护在身后。
不论过去多久,只要是在黑夜一人独处,耳边依旧会响起衣帛撕裂的声音,以及母亲凄厉的哀求、嘶喊。
还有,还有那个瘫软在地上,连声“不”都不敢喊出来的懦夫。
母亲自尽的血溅在脸上,像火一样。
那是忆祯第一次见到血,也是忆祯唯一一次混着泪咽下的血。
铁锈中,还带着一丝腥甜。
那一刻,忆祯开始隐隐知道——光明这种东西,再也与她无关。
那也是忆祯第一次杀人,冰冷的铁划过那个禽兽的喉咙;站在一旁看着他捂住自己的喉,软在地上,满眼的不可置信,发出一阵阵如同野兽的低吼。
记得当时她一直在笑,直到喉咙变得干哑,还是在笑。
后面发生了什么,怎么回去的?
忆祯都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那年五岁;记得第二天,她四处翻找母亲最喜欢的衣衫,亲手为母亲下葬;记得,她一直依偎着母亲的墓碑,想着,母亲有一天会来抱起她。
记得,从那天起,她特别喜欢一句话。
“杀戮不是错,只有软弱才是罪。”
从那以后,除了生活中必要的言语,她再也没有和父亲说过什么。慢慢的,连必须说的那些话都可以用眼神来代替。
直到,她到了读书的年纪。
每当到了要交费的时候,父亲就会带着她走到一个又一个,那所谓的亲戚的家里。站在他们华美的客厅里,像猴子一样。
看着,看着父亲在卑躬屈膝,极尽献媚;看着他们像摆弄玩物一样对待父亲。
然后,除了承受,除了笑,什么都不能做。
等他们戏弄够了,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感叹着:“谁叫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呢。”然后笑着把钱袋丢在地上,注视着父亲弯腰捡起,再露出感恩戴德的表情,再发出满意的笑声。
以后,钱币敲击地面的声音是忆祯最爱听的。
只因为,丢的人,变成了她。
回到家的父亲瞬间卸下他厚厚的铠甲,疯子一般捶打着墙壁,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野兽。
忆祯感到脸上湿湿的,心里诧异:她以为她的泪早就干了。
“爹,我不读贵族学校!我们别再去求他们了,好吗?”忆祯的声音里透着一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哀求和哭意。
她本来就不被贵族的圈子所认同,又何必为了去挨那些人的白眼,受这等嘲讽摆弄。
记得父亲当时抄起棍子把自己打倒在地上,像一头愤怒的狮子般怒吼道:“那你想去哪?和那群贱民混在一起?!”
棍子像雨点一样打在身上,带来碎骨的痛。好像打得不是他的女儿,而是那些站在高处嘲讽他的人。
从那以后,忆祯更加的沉默。
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父女,却如同相见不语的陌路。
她还是继续呆在那所谓的贵族学校,继续扮演令人嘲讽的异类。
十二岁的女孩,身体已经开始发育。玲珑有致的身躯加上娇美的容颜,倒是能引起不少男人或者说男生的征服欲。
忆祯想起那段时光,忍不住仔细观摩自己的双手,对着唯二的好友感叹,笑的一脸邪魅冰冷:“在这个世界上,少点实力,连从地上拔根草都不行,更不要说活着了。我的实力就是我够狠!”
又是去借钱的时候,那个身材臃肿的伯爵毫不掩饰他眼中的惊艳与贪婪,把钱袋递给父亲,柔声轻笑:“忆祯长得真漂亮啊!这点钱算什么?来,把睡裙换上,让伯父高兴了,要什么伯父都给你。”
话音未落,佣人就捧来衣裙,料子很不错,很是晶莹剔透。
那个男人难得勇敢了一回,怒吼的把那衣服扔在地上。在被佣人殴打时也没有求饶,同时也没有说一句——“忆祯你快走。”
始终,他的反抗,不会是因为在意她。
忆祯接过了裙子,缓步走近伯爵,笑得一脸柔美,任他以臃肿的手臂将自己揽进怀里。
“呃……”
忆祯没有去看倒在地上那个让他恶心的人,也没去看因伤痛缩在地上的父亲。只是拔出自五岁起就再不离身的匕首,又顺手扯过巾帕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迹。
这早不是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早已不是她第一次沾染鲜血。在回家的小巷里,她总会遇到各种不同身份的人,拦住她时说的话根本就不用听,她早就会背了。
无非就是什么“小美人,来,陪哥哥乐呵乐呵”一类的。
打量自己的双手,已经擦的很干净;不过也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
刚走出房门,背后就感到一阵热浪。
父亲提着火把站在一旁观注迸裂的火焰,有些疯狂的面容在火焰的映照下,红得泛黑。
忆祯突然有些怅然,深深看着这个男人,一个本来应该被她敬仰、爱戴、畏惧的人;他本来该是她的山岳,是她最坚实的港湾。
可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她有多久不曾这样认真的看过他了?
那是忆祯最后一次看见父亲。
她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家乡;走进军队,走进了战场。
战场上没有什么复杂的思量,每个人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活下去。哪怕是断手断脚,只要血还没有流尽,就要拼尽一切的活下来。
军人不会管你是贵族还是平民,他们认得只有你的本事,只有你手上的鲜血,只有你每一条伤痕上所烙下功勋。
虽然只有粗糙到难以下咽的军用干粮;虽然只能裹着一条薄被睡在干冷的地上;虽然每天的生活规律到枯燥。
虽然,在每当看着太阳落下时,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太阳的升起。
但金戈铁马、浴血厮杀才不枉那骨子里有着的嗜血与杀戮,不枉他们骨子里对土地的执着与痴狂。
战场,永远能唤醒人心中已经冰封的热血和激情。
就算现在,她的身体再也不会允许她回去。
但她永远都忘不了那迎风飘扬的浴血黑鹰旗,忘不了那冰天雪地中的冷硬铠甲,忘不了鲜血在铠甲上淌下的妖娆,更忘不了当时的野心勃勃、狂妄不羁。
在休假的时候,忆祯还是会遇到那些让人恶心的败类。
女子娇柔的样貌配上鲜血蕴养出来的杀伐,总能勾起那丑恶的欲念。
只是有一回,出现了雪妍;再然后,出现了林清。
忆祯都从来都不曾奢想过,在母亲过世后的她还能露出如此肆意开怀的笑容。
还有那香气扑鼻的糖醋鱼,落英缤纷的桃花林……
通体雪白的汉白玉,上面刻下了三个日期,是两个连而立之年都不及,便没过忘川的年轻生命。
没有名字,没有谥封。
只以正楷书写着——灯之将残,话之将萎。莫有悲伤,曾经有过,如此明亮,如此芬芳。
墓碑光滑至极,似被人寸忖抚摸所至。
阿妍、清儿,我说过:只要我活着,除了你们,可以杀光天下人;除了你们,我什么都不在乎,哪怕这个世界滔天血海。
可为什么,连你们都离开了我?
而且还是,还是……
忆祯细细抚摸白玉墓碑,透过冉冉的轻烟似乎又看到那温暖笑,泪流满面,又忍不住放天长笑。
铁丝穿过骨缝,一层层勒在身上。
十四条经络上的三百六十五处正穴都被铁丝贯穿,将她牢牢固定在长凳上。
忆祯的身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色苍白如纸,头上的青筋险些绽破。一呼一吸间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避免引起更剧烈的潮涌冲破她脑中的堤坝。
一身白衣的老道士轻轻抚摸自己苍白的胡须,如果是在别处到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只不过……
忆祯轻咳了两声,嗤笑道:“你许下的七招已经用尽了。”
“哼!你的罪孽汲百川之水都无法洗净。”
“那有如何?走进学院第一个月我就明白了,虽然我有才能,但是我上面的人却都是饭桶,没人会欣赏一个没后台、没背景的毛头小子的才干的!假如我像其他人那样老老实实、兢兢业业的干活,不出意外的话,二三十年后说不定我会得到个五六品的位置,以后拿上一笔养老金安然的退休——那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那种光彩夺目、万人瞩目的权力!要想这个,就必须要迅速的向上爬!
怎么样才能爬得快呢?有人是靠真刀真枪的拼杀,有人是靠对上司溜须拍马,有人什么也不靠,就靠他有个当高官的老爹!我不屑溜须拍马,但我也不光是靠埋头死干拼命冲,那样会死得很快的!我靠的就是我手够黑,心够狠!我之所以有今天的高位,是十几万士兵和几百万敌国的死尸给我垫出来的!在边疆,提起我‘战王’忆祯的名字,连婴孩都不敢哭出声!”
“天下之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杀了那么多人,甚至有跟随你的将士!有多少家庭因为你分崩离析?你就没有一丝愧疚!”
“我不需要他们的拥护,我只需要他们的畏惧和服从!归根到底,那些王者之所以能统治天下,永远不是靠民意投票和选举,靠的是他们手上的剑!”
她自己就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
“你,你……你难道就没有丝毫的愧意!”老者气得发抖,指着忆祯似乎他才是那俎上的鱼肉。
“你能抑制住自己的身体,没有丝毫的颤动,你总不能不呼吸吧。”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恶意,银白的铁丝泛起透骨的寒意,像穿过一块豆腐一样,刺穿她的胸膛,在她的肺部游走直至将她钉在凳上。
像是炽热的烙铁在体内驻留,将她的脏腑一一焚碎。
每一次的呼吸都会引起肺部一阵阵的收缩,痛得撕心腐骨。
青天流云慢慢化为一张熟悉的容颜,她的笑还是那么的暖。
瑟瑟的苍穹,绵绵的清愁,在谁的琴曲下柔成了一个千千心结?月落乌啼,那又是唱响了谁的风霜千年?
忆祯笑得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那片相知的桃花林。
唇,微微的张合,柔暖无声:“阿妍。”
再不去束缚些什么,轻松地松展自己,任这具身子在铁丝下颤抖、任每一寸地肌肉在铁丝勒割下收缩。
“啊,忆祯你把酱油弄到我身上了!”
“新年快乐,干杯!忆祯,你怎么先吃了上,要先干杯的!”
“祯儿,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就出来了?大夫给的医嘱你又忘到脑后了吧!”
“你该的。”
“忆祯,这,不是你的错。答应,答应我,好好活着,连我这份一起活下去。”
……
美艳的桃花林,绚丽的桃花雨,美的,就像梦一样。
“阿妍,是你吗?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