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兰峰前山的广场
这里不像其它地方遍布鲜花，无尽柔美；而是以古朴的青石搭建而成，石面上剑痕交错，痕迹新旧层叠想来是经过无数岁月的沉积。
君兰峰所有外门弟子聚集在广场上，今天是各峰三年一度的论武之日，为期二十七日。是外门弟子能得到众位长老甚至首座指点的唯一可能。
“当”，一声清脆的钟鼎声传来，回荡在广场之上，令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一时间原本喧闹的广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以巨木搭建的看台之上，水月已在正中端坐，内门弟子全都侍立在旁，只是比之以往莫名的少了几人。
众弟子向首座施礼，目光或多或少停留在水月身旁的李忆雨身上，内门弟子的站次一般都是按资历，按修为排列。只有李忆雨不同，自从她六岁起就一直站在水月身旁，在众人之前。
今天的她不同于以往的一身雪白，身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袍，如夜的长发用玉簪随意绾着。很简单却美得摄人心魄。
看台上的几个看着她阴晦不明，看台下的众人看着她复杂难言。
她们所有人都是从看台下，仰望首座开始的；只有李忆雨，她记事前是被水月抱在怀里参加论武，记事以后是被水月牵着走上看台。
她们在外门为了得到师傅看重苦苦挣扎，她，却戳手可得。
宁雪微微敛眉，如果不是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或许她和她们一样。
随后自嘲一笑，向水月躬身施礼，见水月点头后走到台前，朗声道：“青云立派千余载，源远流长，福泽万里。我辈弟子当以青云基业为己任，为促我等修为，各峰论武，三年轮转。青云以剑为尊，剑为百兵之王，君子之器。君兰峰诸多战诀皆以‘君兰剑法’为基演化而来。现在，起剑。”
长剑如虹
众人将剑拔出，将长剑端平静立几息后，又猛地将长剑竖立在眼前，一手掐剑，指缓缓抹上剑锋。这不是什么招式，只是青云的一个仪式，以示尊重。
宁雪随着众人行剑走势，肃声缓念：“柔者刚之本，刚者柔之用；故而孤阴不长，孤阳不生，二者相克亦相生。若欲极刚必力极柔，刚柔并济，君兰之本传也。故与敌交手，未发手时，宜松柔灵活，不用丝毫强劲，即松肩沉肘，虚领顶劲，外松内聚，飘然轻灵，若即若离，若假若真，寓随时变化之机而以意示形。”
一套剑法由数百人演练而出，亦是百种不同的感觉。
水月凝神观察几许便失了兴致，想来是没什么发现，只是身为首座不如长老们自由，第一天必须出面。看见李忆雨肃然的面容不时微微皱眉，眼底的宠溺一闪而过，轻问道：“雨儿，你觉得她们怎么样。”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李忆雨身上，连宁雪都微微侧身。李忆雨向水月施礼，略微沉思后轻声道：“诸位同门剑招连绵，剑势凌厉，想来平日是下了苦工。只是‘君兰剑法’之所以称‘君兰’是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而得此名。”
水月点点头，对自己的满意没有丝毫掩饰，笑问道：“然后呢？”
周围的人有些黯然，她们与水月的相处，何时有这般自然轻松过。
“所以‘君兰剑法’注重的是内敛，剑意沉稳温厚，如大海般宽厚容阔，以守为攻，连绵不断。因此，剑势凌厉反而落了下风。”
“的确如此”水月点头称赞，看向众人，声音不大却在广场上回响：“剑法一道，在意不在形。正所谓剑为剑，剑非剑，剑即剑。习剑者，下者以力御剑，中者以气御剑，上者以神御剑。平日虽知苦练却不知参悟，终是难成大器。记住，万法修心，凡事多悟。”
内门弟子抱拳躬身，外门弟子收势垂剑，同时应诺：“弟子谨记师傅（首座）教诲。”
……
月光已经昏暗，今晚并不是个欣赏景色的好日子。
可李忆雨却一个人顺着石道走着，森寒的剑痕不时在眼前彰显。走到一座殿阁前，这很冷清，除了偶尔来打扫的人平日没有谁会来这里。李忆雨把手贴在门框上轻轻摩擦，推门进入，熟悉地走到烛台旁点燃烛火。
一座两人高的宽厚石碑出现在眼前，上面剑痕遍布交错，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上面锋锐的剑气。不远处的木桌上摆着两柄木剑，上面满是磕碰的痕迹。
李忆雨淡笑地把玩木剑，眼前似乎出现当年还是个小萝卜头的自己正一本正经的挥舞着手里的木剑，师傅含笑站在一旁，不时温柔耐心地指正自己的动作。
等到她练完一套剑法后，师傅总会把她搂在怀里细细擦拭她额头上的薄汗，轻揉她略微发酸的手臂。她总会嬉笑的依偎在师傅怀里，喊着：“抱抱，高高”师傅也总会无奈地轻捏她的鼻尖，然后把她高高举起，听着她“咯咯”的笑声。
李忆雨倚靠着石碑坐在地上，同样的位置。水月时常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两个人把手掌贴在一起比量大小，然后师傅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样的教训道：“叫你平日多吃点肉你不听，就是因为偏食，所以你不长个子。”
门被人推开，冷风一下灌了进来，烛火变得摇晃。幸好，来人很快把门关上了。
李忆雨看着来人，轻笑道：“师姐”
宁雪笑着摇摇头，坐到李忆雨身边轻笑：“人刚散你就没了踪影，师傅说你多半来了这里，果然不错。”
李忆雨心里暖暖的，当你深爱并无比在意的人知道你下一刻要干什么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一种被了解的欣喜和温暖。
宁雪看着李忆雨低头轻笑，好一会才柔声问道：“你怎么会突然到‘剑阁’来了？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只是今天看众人练剑，想起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小小年纪说的那么老成。”
李忆雨偏了偏头，转身抚摸石碑，答非所问道：“师姐，你留意过石碑上的剑痕吗？”
“没有，看样子有上千道吧。”
李忆雨追忆道：“一共一千七百五十八道。”斩钉截铁的肯定让宁雪一愣，似乎感觉到宁雪的疑惑，李忆雨解释道：“我九岁那年师傅把我关在这里，在外面施了法咒，让声音甚至是连一丝光线都进不来。除了这块石碑我什么都感触不到，哪怕是时间的流逝。我不断哭喊着拍打门窗，当时我不明白一直疼爱我的师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样把我关在这个充满无数美好回忆的地方，我不明白。”
宁雪搂住李忆雨，急声道：“雨儿，师傅对你……”
“我知道。师傅很爱我，我现在都不敢想象，师傅，师傅隐在暗处看着我哭喊挣扎的时候，心里是何等滋味。我知道师傅想抱起我，像往常一样哄着我。可是师傅更清楚，她不该那么做，所以师傅只是在一旁看着。”
李忆雨握紧手里的木剑，平复自己的心情。“我知道我无法逃离这里，我倦缩着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有的，只是另人窒息的孤寂，我觉得自己好像无根的浮萍。‘浮萍寄清水，随波东西流。’说的不是浪漫而是孤独。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世间抛弃了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或者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地上，一道道抚摸石碑上的剑痕，只有那样做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不，还有如影随形的梦魇，只是我没有师傅可以抱着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师傅出现在我身旁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像只雏鸟，死命攥着师傅的衣角，一句都说不出来。师傅抱着我，过了许久还是掰开了我的手指，转身离开。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手背上，点点清凉的感觉。
我继续贴着石碑，慢慢数着上面的剑痕，不敢停下也不敢快点数完。后来听师傅说是两个月以后，师傅又出现了，那是师傅第一次点燃烛火。师傅持起一柄木剑与我拆招，和以前完全不同，那是我第一次对战。师傅一个转腕把我的木剑挑下以后，一直看着我。还是把灯熄了。我一下子扑过去，趴在地上，我记不得我当时有没有哭。
又过了一个月，师傅再一次与我拆招。师傅离开前再一次把‘光华’交给了我，然后抱着我细细抚摸‘光华’的每一丝纹路。那时候我以为可以离开了，可，师傅还是走了。我抱着‘光华’躺在地上，可能是在黑暗里呆久了，没有光我也能无比仔细的看清石碑。只是，我看见的不只是剑痕。
终于，师傅牵着我走出剑阁。我看见朦胧的月色，并没有原以为的亲切欣喜，只觉身处另一个世界。”
李忆雨的声音带着丝清凉，让宁雪心里酸酸的，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意。当年忆雨失踪了近一年，回来的时候境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有了“以剑入道”趋势甚至对“混沌”都有所参悟。她们看着，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还是或多或少觉得水月偏心。原来，忆雨的进益……
宁雪深深吸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所以，你十岁那年，师傅不管到哪儿都带着你。甚至那一年多的时间，宁心舍的烛火从不熄灭。”
“是。我害怕黑暗，害怕那种连灵魂都似乎要被吞噬的感觉。”
宁雪紧紧搂着李忆雨，突然明悟。原来，她们的羡慕甚至是嫉妒是那么的可笑。
李忆雨一个人走在回屋的路上，淡雅的花香让人不自主的安宁下来。看见自己的房间，李忆雨愣了一下，推门而入。屋里和自己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烛台被人点燃，散发淡淡光芒。
李忆雨看着烛火，嘴角不由轻轻勾起。温暖纯净的笑容在晕散的烛光下，让人心醉。
待阳光洒在李忆雨的身上时，水月走进精致的竹屋，淡蓝色调的屋子能看出屋子的主人渴望宁静自由。古朴的床榻有小小的鼓起，李忆雨还安静的侧卧在床榻上，乌黑的发丝散在身前，活像一只慵懒的小猫。水月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坐在李忆雨的床边轻轻推了推她的身子。
李忆雨皱了下眉，侧了侧身子，换了个姿势继续安睡。水月看着又好气又好笑，还没动作，李忆雨就握住了水月的手看着师傅止不住的笑。水月嗔了她一眼无奈道：“什么时候醒的，装得还挺像。”
李忆雨从身后搂住水月，赖在水月背上娇声道：“师傅刚到的时候就醒了，只是好奇师傅会怎么做。”水月无奈摇头，伸手把李忆雨捞进怀里，带着点恶意般的揉搓李忆雨的头，听着她不依的轻喊。觉得心里挺快意，拍拍李忆雨的肩背柔声道：“该起了，都快日上三竿了。”说着便将一旁架上的衣衫抛到李忆雨手上。
“是”李忆雨轻快应诺，低头打理自己的衣衫，同时轻声道：“师傅，您今天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水月帮李忆雨理出衣里的发丝，才摸着李忆雨的头：“没什么，只是来看看昨晚多愁善感的小孩今天怎么样了。看来还不错。”
李忆雨动作顿了下，嘴角微微抿直，一闪而过。
水月把李忆雨揽进自己怀里，洞察世事的纯净，比之天真的纯洁要珍贵的太多，也让人从心底怜惜。
“雨儿”
“恩？”
“怪师傅吗？你的师姐，甚至师傅和你的师叔伯都不是这样过来的。”
李忆雨依偎在水月怀里，紧握水月的手。“雨儿永远不会怪师傅。当时只是觉得难过，还有害怕。雨儿好怕，是不是雨儿做错什么，所以要罚雨儿。师傅有没有讨厌雨儿，会不会不要雨儿？”谈起这事，李忆雨的手有些颤抖。
其实心里一直都有一道伤口，有一处黑暗——她，是个弃儿。
师傅一直很爱她，她一直都很幸福，儿时在她的小小心里“师傅”和“娘”是一个意思。直到那一天丁师姐告诉她，“师傅”和“娘”不是同意的词。她是被师傅捡回来的，她的父母不要她。一再告诉她，这世上只有父母的爱是最无私的，只有父母才会为孩子付出一切。
可是她的父母不要她。把她扔了，扔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被野兽吃掉的地方。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不断高喊：“师傅爱雨儿，师傅不会不要雨儿，不会！”
其实，她还是惊了，怕了。师傅，会不会不要她？
记得自己疯了一般四处找师傅，抱着师傅的腿怎么也不肯松手。那时候自己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只要师傅一离开自己的视线就会十分惶恐。
水月看见李忆雨的眼底一黯，暗叹一声把李忆雨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李忆雨抱着水月，感受着那太阳还要温暖的怀抱。抽了抽自己的鼻子坐直了身子，看见水月衣襟上的水渍，低头撮了撮自己的手指才期艾道：“师傅，那个，雨儿服侍您换套衣裳。”说着逃一般奔向衣柜。
水月看着身上换得新衣。简朴中蕴含奢华的紫色衣衫，袖口、衣边绣着淡雅的兰花，甚至用同色的丝线绣满了《道德经》。不细看看不来，但手一摸能清晰的感觉到每一个字，是雨儿的笔迹。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个夜晚才做好这套衣裳。
李忆雨仔细地为水月整理衣饰，看到师傅抚摸绣纹的动作，眼底有些泛红。
她为师傅只是做了这么点小事，师傅竟这般在意欣喜。
水月像小时候一样把李忆雨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柔声道：“雨儿，没有哪一个母亲会愿意丢下自己的孩子。雨儿的父母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们放下雨儿的时候，必然是蚀骨之痛。”
“师傅，不会不要雨儿的。对不对？”
“是。师傅绝不会放开雨儿的手，绝不会放开。”
水月一直抱着李忆雨，直到她平静下来才牵起她的手向广场走去。李忆雨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让她呆在屋里比较好。
不过，事实证明：麻烦不会因为你心情不好而不出现。
广场上的人注意到水月的到来都有些惊讶，一般师傅（首座）只会在第一天来看看，难不成•；；•；；•；；
只是看见水月身旁的李忆雨，看见她们相握的手。果然，她们刚才想的只会是奢望。
李忆雨感到背后有几道像针一样的目光，看见宁雪询问的眼神，微微挑眉表示自己没事。回想这些年师傅明里暗里为自己做了那么多，抚摸手里的光华剑，她是不是也不该像之前一样沉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