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意识将要消失的当口,小狐狸头顶上忽然传来素琴调弦的乐声,甫一入耳,即令她恢复了几分神智。
奏者既是随性而发,小九自然寻不到固定的旋律,然而流水般的弦乐声高亢时如浪湍横卷,低沉处似死海无波,端的勾情动魄,直令她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琴声稍歇,她方才感觉到浑身上下,那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劲头,才醒悟过来,自己犹置身在危机处处的湖水中,命将不久矣!
就在她惶然不知所措时,琴音再起,抚平了胸中波澜,让小九放松下来。
琴音升调,她体内也呼应似的传来关节耸动的声响;琴音再升调,似是水晶球般滚圆的躯体连汗毛也顺带着膨胀了几圈,却没让她再感受到什么痛苦;待十数息后,琴音忽然降调。骤然受此刺激,她身上残存的毛发尽数被体内飙腾的气流喷了出去,无数染血的绒毛和气泡就此染透半尺激流。
曲调自此渐渐和缓,琴声悠悠扬扬,半刻钟过,又生奇妙变化:曲调似变未变,弦声将绝不绝,细细听去,足有三段曲调相叠,却又浑然天成,未见不谐之处。
听着听着,体内气血竟也作起应和来,细软的绒毛不知何时爬满全身,便如脱胎换骨一般。再看这小狐狸,四爪似水晶铸就,九尾如精盐雪白,神采风貌,远胜从前。
小狐狸猛然发觉,在这片湖水中,自己似乎已经畅游无阻,不由心神大悦,暗自想着:“这下才好看看湖底的宝物到底是何模样。不过那琴声也蛮好听的,若能时常听听,便让风灾周年伴我左右,也甘心了。”
想到此处,她忽觉荒谬,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等古怪想法,纵是那琴声再好听百倍,也不值得她再去风灾里走一遭吧。
疑虑既生,端倪自现。小九细细思忖,耳边赫赫雷鸣犹在,恰与琴声相和。身旁紫光烁烁依然,只是在碧紫色湖水的映衬下,并不那么刺目罢了。
可她根本没睁眼,怎么看得见湖水?
是那琴声有古怪!
依照常理说,既是想通此节,便该远远的躲开这里,就算是小九她胆魄不凡,又或者说莽撞冲动,也该有所动作,以作应对才是。
那小狐狸可倒好,身子一动不动,竟是中了邪一样。原来,自琴声入耳,她连思考都慢了不止半拍,更别提那早已经麻木的身躯,僵得像冰块儿一样,怎么还动得起来。
那琴声犹未停息,所过之处,天地亦为驱驰。小九只察觉到,琴音起而湖泽动,湖泽动而雷霆转,从中分出三道碧青电光,绕着她转动一圈,散作灵光点点,钻入其周身窍穴。
琴音再度变调,让小九隐于经脉中的连稀薄都称不上的法力流转起来,不过运行一个周天的功夫,即自成循环,当法力流经窍穴时,也还能蓄存少许。
又运转三个周天,小九的泥丸宫内突然松动,生出一缕心念。
她顿时大感惊奇,这居于泥丸无尽茫茫中的心念,就仿佛是得已解脱身体枷锁的另一个自己,不仅于泥丸宫内畅游无阻,甚至还能沿展至体外,观察周遭情形。若“视野”维持在十丈方圆以里,周边一切细节就好似掌上观纹般,于脑海中浮现出来。
赖有这突生的神念相助,她终于“看”到,在湖水雷霆的间隙里,隐隐约约藏着轻絮薄纱样的图卷。待神念真的探过去,又只余空空荡荡,一无所获。
小九紧皱眉头,胸中泛起一股狠劲儿,想要在泥丸宫里再挤出点神奇的心念来用。偏偏就在此时,耳边响起了段促狭的声音。
“福缘不足,奇珍难睹。想硬来那可是是万万行不通的。小丫头,听我一句劝,就别再压榨你那点可怜的神念了。”
那声音有种魔力,让小九她新生的神念也化作死水一滩,难有动作。她心底焦急,又无计可施,咬牙切齿间,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想我多年不见远客,怠慢之处定然不少,还要你包涵包涵。啧啧,强行突破后患太多喽,待我再奏一曲,聊表慰藉。”
小九心想,明明是顶沉稳的语气,顶柔和的嗓音,为何怎么听都有种草草应付的味道。再者说,她自觉还没闯什么大祸,后患何来?
琴声再起一节,婉转几息,骤然停滞。
小九的身体立马生出感应,麻木的感官一下子敏锐了何止百倍,酸麻痛痒俱全,冷热风寒齐备,骨里似熬酥糖,肉间如煎油花,身体像散了架子似的,她实在忍不住了,发出婴啼般的惨叫声。
“丫头,这点儿疼痛算不上什么,还是少费力气去哭闹为好。接下来才是最紧要的关头。要是禁不住,你就只好企盼来日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慵懒中隐隐透出满不在乎的意味,直让小九恼恨不止。
“哼,我出生至今,还没有禁不住的事!”
“希望如此吧,可不要白白辜负了我今日耗费的气力。”
语气平平,毫无起伏。可小九听了,更加气恼,她在狐族中可是千年,不,万年,万万年不遇的绝顶天才,怎么肯受他轻视,便冷冷地回了一句:“走着瞧!”
接着咬紧牙关,等了许久,琴声方至。丝毫没感到异样的她不禁缩了缩耳朵,喊了一声:“喂,为什么我不痛了!”
“怎么,不痛不好么?”
“你不是说会很痛么?”小九如坠云中,全不懂那家伙弄得什么玄虚。
“也怪我刚刚才想起来,其实我本不必如此费力。凭你现在的微末道行,只要能在这等福地将养些时日,那会出什么后患?”
小九听他这般说法,方觉出味儿来,原来这个讨厌的家伙从头到尾都是在消遣她,不由忿懑,道:“你这家伙!”
小九嘴里才吐出这半句,身上束缚立马收紧,又张不开嘴了。
“安静,想修养身体就不要大吵大闹。我送你点心得,姑且算作赔礼好了。”
阴爻阳爻交错而成的大片图案渐渐浮现在脑海中,让她变得愈发昏昏沉沉,这哪能算作赔礼,分明还是在戏耍她!
“唉,我还以为你天资尚可呢。”语毕,琴音铮铮然,隐隐似金铁合鸣,冷冽如刀锋,横斩而下,只激得小九周身气孔大开,使附近的灵气源源不断地从外界汇聚进来,以经脉为甬道,窍穴为中转,在她体内形成盘根错节又并行不悖的八道循环。每循环一次,法力便浓厚一些。
等小九终于睁开眼时,早不知过了多久,她扫视四方,原来湖水已潮落数丈,露出鹅卵石铺就的三尺小径。流萤光影连缀边缘,勾勒出小径的路标。
小家伙惊呼一声,顺着小径蹦跳着向前,转个弯,绕过飞瀑,到了峰峦侧面,方见一大片草丛中稀疏立着三株高大垂柳,郁蔽五丈平台,上架木琴一张,弦数廿五。
一个男子披头散发,侧躺在阴凉处,左手撑着下巴,右手压在古琴岳山上,眼都不抬一下,便带着自始而终的那种慵懒语气,缓声问道:“喜欢闯祸的小丫头,我还不知道你家住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