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目露探询之色,冷下声音道:“没有这等本事,也寻不到昆仑来。先前见了通天道友,他也对大劫之事言之凿凿,相必道友等,早就知道些缘由了吧。不知老君能否告诉伏羲,大劫的根源何来?这附身弦上的邪物,又是个什么来历?”
正说着话,他伸手在怀中摸索两下,早取出一根断弦,原本色如铂金亮若初阳的弦上已沁入八成墨色。他在其中只注入一层法力,便有鬼魅之影隐隐化形出来,具形无状,发出如泣如诉的乐声,入得耳来,就好像在心头狠狠插了一刀。
这伏羲老君自然无事,那头青兕虽修为低下了些,但跟了老君无数年月,也学会了几招防身的手段,一挺身站了起来,发出哞哞的声音,勉强屹立不倒,只是牛耳朵上的绒毛中,已经染上了一道血痕。
更惨的,还是躲在另一处争抢丹渣的群鸟,听得诡异乐曲,明明一个个都已经七窍沁血,两翼更横生紫癜斑痕,却愈加疯狂地扭打起来,喙如亮刃,爪如铁钳,上了身,便非要撕下块肉来不可。还不到十几息时间,百余只燕雀就只剩下三两只还有气息尚存,大概也命不久矣。
伏羲看也不看那一地尸首,只盯着老君道:“所谓大劫,究竟是不是因这玩意所起。”
老君静默不语,良久,才吐出这么一段话:“提到大劫的缘起,还要一直追溯到混沌未开之际,鸿蒙方现之时,更牵扯到方今天下,修为最高深的五位大能间的种种恩怨。虽然贫道生身之后,对那段往事也算有点儿模糊记忆,可是若真的说出来,便错漏百出,无一处是真。明日道友若有缘见到老师,自可向他相询。但贫道向来不妄语,说得实在点,老师的说法,与贫道的记忆是有几分差别的。”
老君此言,才真真切切地唬住了伏羲,这还是自伏羲上得昆仑的头一遭。他仔细地盯着老君的面庞,看他不似作伪,又出言问道:“老君不是在说笑吧?”
老君立定身形,正色道:“贫道可以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伏羲思忖半晌,道:“混沌中事,道友说什么都是错的?”
老君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不错,贫道所言尽是错的。”
伏羲再问:“若是那五位大能提起,是不是也是错的?”
老君沉吟半晌,才回道:“虽然贫道还未走到那一步,但由于自身跟脚的缘故,也隐约知道不少太古纪元开辟前的秘辛。与那五位大能中的四位两两印证过后,贫道已有五六成把握,他们所述之事,未必属实。”
伏羲沉默,他此来就是为了追本溯源,明晰大劫起因,以求应对之法。可老君的这番言语便像一头冷水,让他骤觉心凉,连周身三百六十个窍穴都僵硬起来,通畅不得。他都从一知半解变作一无所知了,还谈什么应对之法?
郁闷之感泛上心头,再难抹去,伏羲撇撇嘴,对老君告辞道:“既如此,伏羲便先告辞了,来日有暇,再作拜访,不知老君意下如何?”
不想老君回道:“伏羲道友,这昆仑山与别处不同,气候莫测,变化多端,即使是铁铸的山岩,也常常多有折损。还望道友认真考虑。”
伏羲好奇,反问道:“不知老君何意?可否说个明白。”
老君上前,牵住伏羲左臂,带着他飞离此峰三百里,再让伏羲回眸去看,那峰峦景致已然大变,林木凋朽,百草枯黄。一股萧索之意,发而难收,波及心上,惹来诸如困顿哀难苦楚之类的情怀,不可言喻。
伏羲讶道:“这昆仑山里也有如此萧瑟的地方么?”
老君撵撵颌下白须,笑道:“非也,非也,道友当言,昆仑处处都如此萧瑟,处处都如此蓬勃。”
伏羲未解其意,不留神,被老君牵扯着又离山峰近了四十里,正迷惑间,老君示意他再看,伏羲一望,只见冷风朔朔,吹息四野,那一山花草树木着了此风,皆自顶上枯朽凋萎,化作灰烬。然而究竟是昆仑圣境,连草木都有种发自骨里的意气,不需春风来暖,自来生机无限,又从土里萌出新芽,一态欣欣向荣。
老君看着伏羲的脸色由不屑变为惊诧,再由惊诧变为疑惑,不由出言道:“不知道友现在对昆仑的观感如何?”
伏羲摇头,只道:“古怪,古怪。”盯着老君,想在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老君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昆仑山,是与别处不同的。一日之内,最多曾有过百八十种气象变化。常是辰时行雨,巳时入夏,午时萌芽,未时飞雪,申时熟果,又兼有赑风,阴火,震雷的劫数,这三灾利害每循环一次,便抹去些铁石钢砂,昆仑也随之改形易貌一次,故而景象常新。道友虽然不惧这点小灾劫,却有失路的风险,不如去贫道居所暂歇一宿,明日再作打算。”
伏羲听了,也不坚持己见,等老君收了法宝,牵了青兕,缓动身形,心不在焉地随老君步入另一条山道。行了半刻钟,忽觉身下有异,又听到青兕前蹄叩在石阶上的声音略有变化,才收束心神,环顾四周,却见一抹随着视线而动的亮色沿着地面直挺挺地冲了上去。
原来山道上灰暗的石阶已换作了晶莹的纯白瓷石,平滑如镜,映出的辉光暖眼而不伤神。大小虽不齐整,却是严丝合缝,没有半毫间隙,那青兕的四蹄踏上去,只如敲钟般发出节奏感强烈的清脆嗒嗒声响。
伏羲抬头而望,心中雪亮,前方便该是老君的道场。只见东起楼台,中置法坛,其上摆着丈许大的香炉,里面立着三根碗口粗细九尺九寸高的安神香,袅袅轻烟伴着熏香笼上云天,更添朦胧意象,好一片清幽地界,神仙道府。
老君领着伏羲向前,在香炉处微鞠一躬,便绕过此间,直奔西方走,行进之处,少有生灵出没,静寂莫名,待走了百余步,便至一处庭院,中有老树,尚存绿枝。老君拍拍青兕的后背,这牛头就自己倚在那树上,伸出舌头,舔了舔鼻上金刚琢,那琢子紫光一闪,便放出一条绳索,绑在大树上。
伏羲见这牛的行动,不由笑道:“看不出来,这牛头还有如此乖巧的时候。”
老君轻声道:“不过是习惯了而已,那里称得上乖巧。”
说话间,老君袖中抖出一盏铜灯,罩了一层密织的薄纱,里面只能看到如豆粒大小的火光,却已经照彻了这处所在。
老君带着伏羲推门而入,屋内正摆放着一副桌椅,便将铜灯搁了,邀他坐下。
犹豫半晌,老君再度开口:“贫道本自方外,不欲多言世事,然而善泳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万古皆然。道友天纵之资,悟性非凡,日后行事,定要三思而后行,莫要在自己最得意的地方吃亏。”
伏羲心中打了一个冷战,眼前老者的面目也忽然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只隐隐透露出了一种悲喜交加的希冀,两面为难的苦楚。不由得狠狠咬牙,舌尖滴血。笼入袖中的双手摆弄着八枚指环,再行一卦。
伏羲低眼而瞥,天机已然混淆一片,不知终始。冷笑一声,对老君拜谢道:“如此,多谢老君指点了。”
说罢,伏羲闭目不语,老君端坐无言。这两位就此对坐一晚,夜寂声默,唯余桌上豆粒大火光,明暗交替,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