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已近辰巳之交,昏沉的天空里犹未见到半点日光,倒是不时有紫银色的电光扑朔其间,若隐若现,行至山峦顶上十里高处,蓦然遁迹。又过了十数秒,空气中骤然传来沉闷的鸣声,震心动魄之余,更惊起一群形如斑鸠的飞鸟,慌慌张张地四散而去。
当中一只鸟表现的甚是古怪,也不知它怎么想,竟朝着雷霆响处迎身而上,在袅袅水雾中展翅抻脖地盘旋了几圈,除去夹杂着丝丝凉意的水露,自然一无所获。
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好久,怪鸟喙里吐出似是叹息似是放松的呼吸声。只见它脖子高高扬着,头带着整个身子甩了半圈,便向它平日栖身的树丛里飞去。
习惯性地俯瞰山脚,怪鸟眼里半是逐风浮尘,半是随云雨露,混杂起来,模糊视野不说,还另它烦心伤神。更赶上这野树初黄的时节,怪鸟心中愈发焦躁难耐,嘴里只一声长呵,尘埃也好,雨滴也好,都让出了三丈大小的空间,供怪鸟眺看。
微雨不密,可一旦落入山岩二十丈方圆,即化作激流阵阵,疯坠的雨幕——或说为极单薄的飞瀑亦不为过——斜蹭起大片大片的扬沙,润湿了,堆砌起平台一座,围住耸立的巨岩,朦朦胧胧间,倒更凸显出了岩壁上横生的那一截枯木。
几片巴掌大小的叶片好像粘在上面,半绿不黄,让枝头上那颗红彤彤的果实愈加显眼。
喜色几乎要随着雨露从飞鸟的尾羽上滴下来,只见怪鸟抖擞精神,扇了扇翅膀,速度却一下子快了十倍不止,不过两息,便飞近枝头前,望着眼前的果实,垂涎欲滴。
那怪鸟先是落到不远处的岩缝处,头放得低低的,摆出一副整理羽毛的模样,鸟眼偷望回去,连其他鸟的影子都没见到,才忙落到枝头,翅膀微张,将果实翼护身下,又等了半晌,才喜滋滋地伸嘴,想将果实啄进肚去。
就在此时,原本寂静的山林中忽然传出一声冷哼,蚕豆大小的飞石突兀地出现在空中,连拐了三个弯,正砸在那怪鸟嘴里,激得那怪鸟负痛而走,长鸣的声音恍若厉声呵斥,回荡青山长天之间,震怖四野。
“这该死的灌灌鸟,别的本事没有,只会整日整日的怪叫,还总改不了偷吃的毛病。这飞灵果,也是它能染指的?要依着我的性子……”
“要依小叔的性子,必要将山中方圆十里的灌灌们全都抓起来,烤熟了吃。那滋味儿呦,啧啧,远胜过族中珍藏!”
觅声寻去,这七八只狐狸悠悠然地从山岩另一头踱步出来。一群狐狸,红髯白须皆有,高矮胖瘦俱全,倒也不算甚奇特,偏偏身后都生出了不止一条尾巴。为首一只,更生出七尾,那摇摇曳曳的模样,若身子清爽些,也可称得上是自有一番逍遥气派。
只是眼下,他已是在泥潭里打了几个滚儿的样子,身上泥泞不堪,所谓气度早已消磨殆尽。才听得晚辈的促狭声,便有些恼羞成怒,狠声道:“怎么,还不让我发几句牢骚了!也就是打牙祭时,这些灌灌们才能让我高兴一下!”
“知道,知道,小叔被族里派过来跟我们这些小辈们干这些苦差事,是很有些怨言的。”一只个头不大的小狐狸摇头晃脑地说着,也不知是从自家哪位长辈那里学的舌,“可再怎么说,不都得找足青雘石,捣碎了,涂抹在族中那十七个储粮库洞口,以待来年寻找么?”
“就是就是啊,小叔你赶紧把青雘找齐了抹上,咱们就一起去英水河畔逗弄那些赤鱬去,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骗几条鱼尝尝鲜。”
“嗨,鱼我都吃腻烦了。小叔小叔,咱们就逮住那只灌灌烤了吃好不好?”
“那灌灌看着就没肉,哪够咱们分的,对了,小叔,你尝过族中珍藏的那些吃食么,就说灌灌更好吃?”
那被众狐狸称作小叔的这一位没好气地打断了小狐狸们的絮叨:“正事没做好,反生出这么些闲心!给我老老实实地挖青雘去!”
心里则嘀咕不停:“幸亏咱们要做的差事全是用作迷惑异族的障眼法,若成了事,算是锦上添花;若不成,亦无伤大体。要不然,这百年一度的‘风灾’可就真的难挨了。”
饶是如此,看着一帮小辈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心情又怎么好的起来,他皱皱眉,朝着小狐狸们呵斥道:“你们这群惫懒货,成天就知道嘻笑,哪里知道天灾酷烈?风灾过处,雪覆无疆。若少了青雘标记,等到来年我等连西北风也没得喝!”
“西北风喝不上,不还有三十六个大粮仓吗?那里面的吃的可比储藏库里多多了。”一众小狐狸这话说得异口同声,分毫杂音没有,可着实唬了那小叔一跳。
“到底是那个嘴巴没把门的憨货!这等关乎我族存亡的大事,怎么搞得大家全都知道了似的?!”小叔不禁有些咬牙切齿,恼恨自己这差事已经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了。
“没事儿,小九姐姐说了,只会告诉我粮仓在哪,绝不再外传。”
“小九?!她前几日还得意地告诉我说她偷偷跟踪管库房的那三位长辈进了十号粮仓,从里面带出来两大罐蜜糖呢!”
“小九也太小气了,我想闻闻蜜糖的香味都不成。”
小狐狸们好一通此起彼伏的描述,却不约而同地把矛头对准了那位“小九”。
小叔刚听了个开头,脑袋瓜里便浮现出那个惹祸精的身影,不由抚额而叹:“怎么忘了还有这位小祖宗!”
作为近百年来族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一代,就算他自诩天资远迈凡俗,不也得花费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采月华,集灵韵,呼吸吐呐,砥砺修行。生身至今二百三十一岁,未尝有半日懈怠,方身成七尾,寿享七千年。
反观“小九”,却真真是天授其才,族内传言她出世时,体若覆雪,生而九尾,着实受长辈青睐,甚至动了让她承继族长之位的心思。
可惜她闯祸的能力更是非凡,隔不几天就会惹出不少事端,出生不过十五年,声名却早已狼藉不堪。族中长辈们见此,也就熄了心中的那一份念头。
小叔自怨自艾了半晌,突然想起,就在十几天前,小九还说要帮他的忙来着,他当时正被族中布置的任务搞得焦头烂额,就高兴地应下了此事,可如今,“喂,你们有谁知道,小九现在在哪里么?”
“五日前,她在英水旁的小密林中找到一只会发光的小虫,高兴的不得了,就留在那里不走了!”
“胡闹!风灾将至,她怎么还是这般冒失!”小叔这回真是气炸了肺,毛发炸起,声胜雷霆,将一众小狐狸唬得动都不敢动。
“罢了罢了,尔等立刻回家,从今日算起,半年时间里切莫外出!”留下这句话,他纵身一跃,竟直接腾空而去。
顶着墨色云层,滴滴雨丝刮面而过,让七尾狐狸心中的抑郁感觉更加明显,只顾闷头赶路。没过多长时间便抵至英水之畔,身子还没停稳,他便怒声嚎道:“马上给我出来,小九!你应该知道惹急了我七影有什么后果!”
半晌,四野寂寥如旧。
七影大怒,尾巴骤然竖起,甩在地上,只听一阵闷响,狭长幽深的裂隙便硬生生出现在脚下,直延伸至河畔。丝雨见缝插针,流水亦不嫌拥挤,纷纷汇聚入裂隙当中,水声一时间促促潺潺,更有凛凛寒光偷入眼帘。
七影低头,见雨点入河之际,化作流光四散,翩翩然恍若游鱼。身子登时僵住,哀叫一声:“风灾将来矣!”
只见他将身子蜷起,腾空环望,疾驰入远山洞穴之中,再顾不得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