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预先设定好的路,一步步走下去。你我都是在别人的圈套里存活的靶子,没有依靠可言。
【一】
岑山东南有座落在荒郊里的城,名为青冢。明明是一座活人盈满的城,却叫着如此怪异的名字。
有过路人打听这名字的由来,得到的无非是一套说辞,从前这荒山里没有人烟,后来逃难的人来到这里,建了一座城,后来瘟疫来袭,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于是这座名为岑纪的城在此后沉寂了百年,一片竹海拔地而起,远处看着就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青冢之名由此而来。
从小在茶楼里听着说书先生讲着奇闻异事,说的亦真亦假,我都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大尹三十七年,是我在云起楼端茶碗的第二个年头,这一年,没有兵荒马乱,没有瘟疫之源,一切都还安康平顺。
这一年,我八岁,不再是说书先生最忠实的听众。我又有了其它的乐趣。
云起楼里有个常住的书生,样貌清俊,衣着打扮朴素平淡,会写一手好字。他住在这里从没交过房钱,听后厨里的梁大厨说,他可是云起楼的楼主请来的贵客。可梁大厨说不上他的名号来,我只当他在我面前又吹牛了一把。
后来,轮到我去给这书生送饭,管事的先生再三告诫我,不要乱动这书生的东西,不要看他的眼睛,否则他会生气,我会受罚。
我到底是没管住自己的一双眼睛,我看了他摆在书桌上未干的字迹,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竟胆大妄为地照着样子重新描摹了一份出来,我看着还挺像的,没有什么分别。正要满意地放下手中墨笔,却发现这书生在我身后仔细端详着我方才的胡写乱画。我大惊,强自镇定,首先开口,说,是瞿禮乱了规矩,请先生责罚。
书生倒不生气,他让我再把刚才所写的在纸上默一遍,若是全写对了,便教我写字。
我放下心来,重新拿纸,趴在地上默了一遍。
他点点头,问我,在此之前,你从没写过字?
是。
那好,明天开始,到我房间里来,我教你写字吧。他似乎有些高兴,眼睛在笑的时候弯了一下。
我有些发愣,没头没脑的问了他一句,你还会什么?
他反问我,你想学什么?
他挑了挑眉,一脸兴味地看着我。
我倒是无所谓,随他看着,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连忙问他,请问先生名讳?
我叫空寂。你不必叫我先生。这是我的名字,你可记住了。
嗯。记住了。我退身出去,没有多想。
回到后厨,我继续端着我的茶碗,给来来往往的客人送茶。时刻留心着云霁是否来了。
云老板的小儿子云霁年长我三岁,却总是用少爷身份欺压我这个小厮。我从不敢单独为云霁上茶,因为刚到云起楼的时候,他不仅摔了我的茶碗,还泼了我一脸滚茶。若不是我机智,抬起胳膊阻挡,那脸就毁了。云老板很是淡定,看我闷不吭声,很是体贴地扇了云霁一个耳光,他的脸偏到一侧去,嘴角流了血。云老板让管事先生带我下去敷药,兴许是药好,我的胳膊没留烫伤的痕迹,后来仔细一想,其实是自己皮厚也说不定。
我送茶时又瞧见了云霁,一身白衣,模样清秀,神情倨傲,身后跟着的书童清明,一副温吞的样子。我赶紧躲到一边去,不敢出声。烧茶的茶师傅可不了解我的心思,在大铜壶前高呼我的名字,我连忙奔上前去,端茶倒水。他很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说,你跑完这一趟就去歇着,今天的早茶完了。我点头应了。
我送完最后一趟茶,将茶具都放回去,就瞧见云霁在厨房的小门口堵着,不知道是在等我,还是在等他爹。
我低头给他问好,小少爷早。
哼,狗奴才。云霁鼻孔朝天走路,对着我颐气指使惯了。
没事,我不生气。我不再说话,静等发落。
云霁又说,爷渴了,想吃梨,去给爷弄来。
是。我立刻跑出去,买了梨回来。
云霁吃着梨,走了,走之前还用梨核扔了我的头。
我擦擦脸上分不清是他的口水还是梨子汁的东西,内心还是很欣慰的。毕竟,他没再用茶泼我不是。
瞿禮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云老板捡我回来的时候,以为我没多久就会死,没想到我活了下来,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云老板很有钱,所以随意搭救一个城外的流民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只能救我的命,救不了我的心。所以我现在仍是个瞎子,盲目地愚蠢。
【二】
空寂在房里摆弄他的琴,我趴在地上认真地写字。
空寂在房里吹箫,我趴在地上认真地写字。
空寂在房里吹笛子,我趴在地上认真地写字。
空寂在房里吹埙,我抬起头问他,能教我这个吗?
他很高兴地说好。
看来他也是个寂寞的,喜欢炫耀的,孤独的,想要求得别人欣赏的,人。
于是我就吹起了埙。空寂送给了我一个红陶土的埙,上面画着黑色的图案,他告诉我这奇形怪状的东西叫做鲲。是一种活在海里的大鱼。
我学了所有空寂肯教我的东西。这段时间过的很有趣。没等我觉察过来,冬天就到了。落岚城下了厚厚的雪,空寂先生却在此刻决定离开云起楼。我有些难过,但还是跟他好好道别了。他说他还会回来,七年之后,让我在云起楼等他。我只是笑,不说话。我记忆里的那个人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诉我的,可他走了之后就没有回来过。沉淀于记忆的模糊的印象,越努力想起,越是涣散不清。空寂,你走吧,我不会等你,你撒的这个谎一点儿也不聪明。
云老板在空寂走的时候亲自送行,我手里攥着空寂给我的玉坠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静静看着他坐上了马车,带着一个仆从,在漫天大雪里越走越远。
云霁在空寂和云老板走了之后突然冒出来,用雪球砸我,于是我不再站在路边发呆,尽量快点走,离云霁远一些。
云霁没有追过来,我松了一口气。我低头看着在手心里攥得发热的坠子,是一朵白玉雕琢的海棠,他所钟爱的这种没有香气的花,有什么寓意,我不知道。虽然不相信空寂的话,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戴上脖子,把坠子藏在领口的衣服下面。这是我收到的人生中的第一份大礼。哦,不,应该是第二份。第一份是上天赐给我的命,我到现在都还用着。
我回到云起楼的时候,云老板正坐在堂上等着,我规矩地站好。茶师傅他们都在云老板面前站着,排成一排。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根本没有什么事,只是我开始莫名地紧张。
云老板问管事先生,都到齐了吧?
管事先生回话,算上瞿禮,都到齐了。
云老板喝了一口茶,慢慢说,云起楼是落岚城最大的酒楼,在这里有十六家分号,你们都知道吧?
我们纷纷点头。
云老板又说,我决定让我的十六个儿子来分别接手这十六家酒楼。这间生意最好的,就由我的小儿子云霁来接手。以后你们的老板就是云霁了。
我们纷纷点头。
云老板叫云霁到跟前,交给云霁一个玉牌,那是老板的象征,只有拿着玉牌才能提出酒楼里的银两。然后,云老板说,我要到别处去看看,以后我也不会再来落岚城了,你们就好好赚钱,吃饱肚子吧。
我们纷纷点头。
云老板没有多留,起身走了。
大家都站在原地,没有动。我不敢抬头看云霁。
云霁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该干啥就去干啥。
这刚好合了我的心意。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去空寂的房里写字。或者做些别的。因为空寂说了要回来,云老板就特地帮他留下了这间房,什么都没有动,还是原先的样子。云老板吩咐我每天去打扫。其实不必他说,我也每天都会呆在里头,除了打扫,就是写字。
很奇怪,自从云霁做了老板,就没有再为难过我。日子过得顺心极了。
清明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没有什么能让他生气的事情。
我跟他熟悉了之后,发现他也懂很多学问的。于是我就跟他探讨一些问题,跟天文,阴阳有关的。颇有几分神棍的意味。
说书先生又开始讲一些新奇的故事了。
我送完茶就坐在没人经过的台阶上听着他讲,很快就走神了,想起了自己最不敢想的人。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三】
雪越下越大,在云起楼里躲雪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休息不了了,立刻起身去送茶。
客人们喝了茶,就开始谈天说地,闲聊的兴致高涨起来。今天太冷了。说书先生受不了这天气,抱着暖炉缩在一角,不再眉飞色舞地描述他的故事中的人物。
客人们有刚从王城回来的,相互讨论着发生在王城的大事。
他们说远在千里之外的熇国派来了使臣,请求尹国国主帮忙寻找熇国走失的小公主,崛钺。这是熇国国主最疼爱的小公主,据说生下来就天赋异禀,聪颖过人。在三年前,熇国国主的二儿子崛堑带她来尹国游历时丢失。熇国最美的王妃苏黎因为痛失爱女而香消玉殒……
不知道云霁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他拍拍我,眼睛瞪的大大的,板着脸说,你不用干活啊?!在这听这些有什么用?!
我没说话,正要起身去干活,他却拉住我,让你走了吗?!
于是我停住,少爷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
没事!云霁理直气壮的让我站在他身后不许动。
于是我就站在他身后不动。
过完这一年我就又长了一岁。这个冬天过去以后,我还要继续留在云起楼吗?我有点犹豫。起初是计划好的。在云起楼呆两年我就要离开,我还要去一个停留在世间的只存在于某个传说中的地方。空寂知道那个地方,可他说,再次见面的时候他才会告诉我如何去。我有些心急,等不了七年了。
空寂告诉我,如果把天上星星的方位都记住,我可能就不会觉得寂寞了。每一次闭上眼睛,都是一片不同的星空。他似乎很了解我,知道我是偏爱星空的。可他从来没问过我。
我的内心里又变成了空荡荡的。
云霁突然开口,他说,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吧,在爷面前真碍眼!
我终于获得自由,上完一轮茶以后,茶师傅不再煮茶了,我也有了休息的理由。
在空寂的房间里,我从来都不敢点灯。我害怕想起他教我练字,认字时的样子。他走的时候说,真可惜,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了。你等得到我的时候,你或许已经学会了太多我没有教给你的东西。
他这样告诉我,你知道的越多,就会越痛苦。
我不明白。
也不想明白了。
雪停了。我起身打开窗子,外面没有种梅花,只有一大片枯枝上挂着积雪,还有被雪压断的树枝,斜斜插在雪地里。有点惆怅。又有一点寂寞。
月光照着雪,我只觉得冷,并不能感觉到空寂所说的清冷之美。
他只穿浅色的衣服。我记得可真是清楚。
我发现云霁就站在楼下的雪地里,盯着伏在窗边的我,他穿一身白色衣裳,并且只穿白色,快要融在雪里了。带着狐狸毛滚边的披风衬得他的脸如同白玉,冷的快要碎在雪地里了。
我和他的区别,就仿佛是枯枝和白雪。他可以轻易地伤害我,我却只能无力的脱离树干,落到地上去。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云霁站了一会儿,回去了。
我没有回去。
空寂在楼下的园子里种了一大片海棠,我想着,再呆一年吧,就当是为了看一眼他种的海棠。
我躺在他的床上,闻着墨滴的香气入睡。这一夜,我没有做梦,睡得十分安稳。
【四】
除夕之夜,我们关了门,坐在酒楼里一起包饺子。
云老板走了之后,云霁将酒楼打理地很好。这当然不能让我们高兴,我们高兴且赞赏他的原因很简单,他给所有人涨了工资,除了我。
我有点委屈。但也还是很开心的,因为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
吃着一年才能吃一回的饺子,除了满足,没有其他的能够形容的话可说了。
我觉得在今天的日子,云霁应该不会为难我。
现实告诉我,我想的美。
云霁将蘸饺子用的汤汁,浇在我脸上,辛辣的气味提醒着我这不是做梦。他突然疯了一样将我摁在面前的一盘饺子上,嘴里大喊着,你明明知道的,只要你求饶了,只要你哭了,我就不会再这样做了!你为什么不求我,你为什么不哭?!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你这样!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
我在心里替他说了,明明什么都不在乎,却赢得了我最想要的。
茶师傅拦住云霁,平时乐呵呵的梁大厨一言不发地拉着我到了后厨。他细心地帮我擦洗干净,说,你想不想走?
我想看过园子里的海棠花再走。我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但真的有些伤心。
真是固执。梁大厨说,云霁他不知道你其实是个小女孩。他还在为云老板的事情恨你。他恨那一巴掌。也恨你让他失去了自由,只能守着这个酒楼,七年之后才能够离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没有你,空寂是要教云霁的。可是你比他出色太多。空寂选了你,拒绝了云霁。梁大厨接着说,否则,他就会去东晏山,成为麓袁门下的弟子。
麓袁,是说书先生故事里的人。
云霁只能荒废这七年,你却可以走,他能替你等空寂。梁大厨说完了。
我听着他说。但始终不愿意相信我才是那个给了别人最大伤害的人。
云霁那么骄傲的人,肯定不愿意跟我多说任何。那天晚上他是否想杀了我,我不敢想。但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他想让我死。
你自己决定吧。梁大厨说完就走了。
我来到园子里,不管雪积的有多厚,闭上眼睛躺了下去。整个人埋在雪里,这样的寒冷让我清醒了许多。我知道了空寂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也知道了为什么他在的时候,云霁看我的眼神像利刃一样。尖锐的可怕。
瞿禮!瞿禮!
是云霁的声音,他从来都不屑于叫我的名字。
我当做听不到,埋在雪里,我只想静静。
我迷迷糊糊地做着梦。没想到云霁一把将我从雪地里揪起来,他的手捏着我的肩膀,他以为我想冻死自己吗?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紧张的看着我。
我当然不能让他恨我,我要让他恨他自己。
我拔掉乌木簪子,让长发披散下来,搂住云霁的脖子,踮着脚,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在他耳边说,明年的海棠,你帮我看一眼吧,我要走了。
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飞快地捡起早就从楼上丢下来的包袱,跑出了酒楼。茶师傅一直趴在空寂房间的窗户边看着我跑远。他最后还是帮我准备了一点东西。茶师傅看不得我受苦。他偷偷告诉我,他觉得我一定是某个世家里的小姐,无意中走失了,才有了如今的流落街头。他是除了云老板之外,对我最好的人。其他人都以为我在云起楼呆不久的。我呆了两年。也不算久。
雪一直下着,我却不觉得冷了。我背着包袱越走越远,出了落岚城,又向远处走着。我不打算停下来。也不想回去了。
此时,我想起了云老板的话,他说他不会再回到落岚城了。
【五】
就这样走着。在漫天风雪中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为什么云老板会打云霁那一耳光。
也明白了空寂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对云霁是多么大的羞辱。
他说,我只会是他唯一的弟子。
空寂从不急着教我什么。他只是在我有兴趣的时候指点我一二。他说,这些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又补上了一句,他不敢教会我。
我不懂。
云老板对云霁太过严苛。
我等着大雪将我埋葬,我也知道我不会死在这里,所以我闭上眼睛,安心的睡去。
是个小女孩?
是。
哦?带她走吧。
带她走吧……这是我熟睡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应是晨光熹微时。有鸟鸣一二,风有些凉……
我突然醒过来。
一盏小灯如豆,晃晃悠悠地照亮整个帐篷,我睡在温暖的炭火边,不知今夕何夕。
小女孩,你醒了?
有人坐在我背后的椅子上,他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我忍不住转身去看他,他戴了张面具,是恶鬼的模样,猩红的颜色上是狰狞的獠牙,黄色绿色的油彩描绘出一个个繁复的纹样,神秘而富有野性。
他见我不怕他的面具,有些戏谑的眼神变得淡了。
我裹紧了身上的毯子,觉不出他有什么恶意,才小声问他,你是南疆水沼的人吗?
那倒不是。哦?你知道他们?
我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时候提起过,他说,你戴的这个面具只有南疆才有。
我确实去过南疆。这个面具是抢来的。他上下打量着我,你说你一个小姑娘,细皮嫩肉的,除夕夜不好好呆在家里,跑到郊野来干什么?
我有名字。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说来听听。
瞿禮。
他听了我的名字之后,摘掉了面具。面具下的脸,很美,我不能形容,更无法无法描述我所见到的他的模样。所有辞藻华丽的诗句在他的容貌面前,都只能黯然失色。
我低下头,不去看他。他的样貌纯净自然,没有勾魂摄魄的邪气,也没有颠倒众生的妖气,很是特别。
他看见我低下头,又默默戴上了面具。他不再说话,我感觉到了他的抗拒,和对我的厌恶。或许不是厌恶,但他不高兴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伸手到我跟前,捧着一碗热油茶,说,喝了它。
他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手上还有薄薄茧子,是常年用剑的结果。
我顺从地接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他觉得有些可笑,劝我慢慢喝,这里有的是,想喝就自己盛。
他坐到我身边,帮我擦干净嘴角,说,我叫赭雪,你可记住了?
嗯。
在点头答应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空寂。他让云霁恨我,以为这样我就会跟他走。可他错了,没想到我是第一个来给他送行的人。
我不会跟任何人走。我有自己的路。
【六】
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我们不得不放慢了行程。
积雪压的帐篷咯吱咯吱发出声响,我躲在毛毯里不敢出声。害怕一说话雪就会掉下来,像积雪压断树枝一样,毁了这个温暖的窝。
赭雪觉得我十分好笑,他说,你再不出来,帐篷就要塌了。
我没有理他,把头缩进毛毯里不再动弹。
这样躲在帐篷里过了几日,整个马队都没有再移动过。
赭雪是马队的老大,带着马队四处打猎,有时也去大漠里,跟镖局抢抢生意。他从不担心食物和钱的问题,活的潇洒自在。就像他说的,他四处游历,是大漠里的雄鹰,自由和黄金是查布奇族永恒的追求。他是草原上的民族,也是马背上的英雄。赭雪只是个少年,尽管身形高大,但仍是有些单薄的。
雪停了。跟我出去打猎吧。赭雪掀开帐篷,寒气和阳光一同充斥进来,他带着面具,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从床上弹跳起来,扔下毯子,跑出了帐篷。我在外面站好,开始在雪地里蹦蹦跳跳。
赭雪拉住我,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牵马过来。
我点点头。
赭雪和我,还有五个身体强壮的男人,一起去林子里打猎。余下的人守着帐篷和牛羊。
赭雪翻身上马后,拉起我坐在他的怀里,让我抓紧缰绳。我乖乖照办。
在树林里走了一会儿,我们连只鹿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那个自从我来到马队就对我的来历很感兴趣的少年,策马上前跟赭雪并肩,追问我,为何今天想离开帐篷。
我看他一眼,想了想,说,因为雪停了。
他叫苍溪,形貌俊朗,擅长骑射。是马队里功夫最好的人。
赭雪说,马队里从来没有呆过女人,他就是好奇。所以他捡回来了你。
为什么不是救回来?
苍溪说,那是因为你太小了,像个小包袱,随便拎着就回来了。
我不太高兴。没再说话。
赭雪笑了,他告诉苍溪,这个小姑娘叫瞿禮。
瞿禮?奇怪的名字。苍溪摸着后脑门,说,我们苍凛城没有姓瞿的人。
我没有姓氏,只有这个名字。
苍溪明白了我少言寡语的由来,没再问下去。
赭雪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你如果留在马队,我们会陪着你长大。不用怕。我会给你一个姓氏。
【七】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人赶我走的地方。
这一刻我决定留下来,在这里长大。
走到林中深处,我在马上看到一株枯木,巨大的树根被雪埋住,雪层起起伏伏,里面应该藏了东西。
我让赭雪放我下马,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地跑着。
赭雪没有提醒我是否有危险,我猜他想让我做一个活靶子,不知是想引来狼,还是吓跑鹿。
我没有什么害怕的。在树根旁蹲下,用手拨开积雪,雪下面空无一物,我身后的赭雪和苍溪已经拉开了弓,箭尖指向我手下的雪。容我这样想,觉得好过些。他肯定不会顾惜我的手,赭雪肯定不会。这些天他对我这样好,我有点难过。我还小。他不会对我保留太多怀疑和敌意。
他从未停止过对我的防备。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他的小心谨慎让我觉得恐惧。
其实我怕死。
每天我醒来时,赭雪都在我的床边守着。他有时会抱着我一起睡。他说,他有一个小妹妹,跟我一样的年龄,但是让他弄丢了,如果找不到妹妹,他会自责一辈子。所以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让我留在马队,他为什么对我好。
赭雪不怕我离开,我若是走了,只能葬身雪海。
我挖着雪,心里想的事情从来没有停。我的手摸到一个滑腻的东西,它缓缓在我的手下移动,冰凉冰凉的,我不敢动,盯紧了这条火蛇。它只是幼年,有手臂般粗细。火蛇是不怕冷的,它不会冬眠,冬天是它最为活跃的季节。火蛇缠住了一只小狼崽,一节节用力,小狼崽快要死了。
我很想得到这条火蛇。通体火红色的样貌明艳美丽,也只有在冬天,它才是红色。其它时节它的皮是白色的,雪一样的白。冬季的火蛇是有剧毒的,其他时候它都是温顺又平和的。寻常人中毒会死。然后血液凝固,身体干硬如木炭,自燃在风里,不留痕迹。有侥幸不死的人,会得到它真心实意的臣服。
我没有出手去抢夺它的猎物,或者是说,没有出手去救狼崽。
赭雪此时摘下了面具,挂在腰间。他眯起眼睛,说,火蛇的幼蛇不会单独出没,这里很可能是个蛇窝。瞿禮,你要小心。
苍溪对我大喊,你千万不要动!我马上过去救你……
赭雪阻止了苍溪前进的脚步,命令道,所有人,立即后退到一里以外的地方!不许上前一步!
苍溪急切的想要上前带我离开,赭雪拉住他,你别过去,瞿禮想要那条火蛇。
她疯了吗?
从你救回她的那天起,可曾看她哭过?你带了个惹祸精回来,难道你不知道吗?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赭雪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没有起伏,他很笃定,你管不了她。
瞿禮还小啊。苍溪忍不住争辩道。
那只是你的想法。
苍溪沉默了。
赭雪表情有些僵硬,他牵着苍溪的马回头向后走,苍溪转头看了我一眼,不放心地走开了。
【八】
他们走远了,变成几个黑点停在远处。
我放下心来。
赭雪知道我是个惹祸精。他也知道我不怕死。
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防备我了。我不哭不闹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泽国最神秘的杀手,瞿曵。她很小,六岁的时候就杀死了护卫严密的封景王爷。一跃成为泽国十一杀手组织中排名第三的杀手。她用一把软剑,名为苏黎,剑花如雨,杀人于无形。
空寂说,若不是知道我的来历,他会定我为瞿曵。
他其实不清楚我的来历,只知道我不是水月的人,不是水月的人,就不是瞿曵。我也忘记了六岁和六岁以前的事情。我不怕沦为流民苟延残喘,那么,我也不怕蛇窝。
红色的小蛇开始进食,已经窒息而亡的狼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它躺在火蛇身下,黑色的眼睛睁着,水润润的,像是在哭。火蛇从狼崽的后腿开始吞咬,慢慢将它整个送进腹中。
火蛇毒液珍贵,不肯轻易毒杀猎物。
我仔细回想着《异物志》里的记述,每一个细节都可以救我的命。
苍溪是真的善良多情。我想,我一定要对他很好,才可以报答救命的恩情。
我看着火蛇肿胀的肚子一松一紧的收缩,将吞下的食物的骨架挤压的粉碎。
这是最好的时机。趁它费掉了大部分力气,我可以更容易地征服它。我没再停留,伸手捏住火蛇的蛇头和它的七寸处,盯着它琥珀色的眼睛不敢放松,它的锥形瞳孔里映着我的脸,而我不想看到这张脸。我活捉了它。一狠心,憋足了劲将手伸到火蛇嘴边,它到底是年幼,一丝迟疑都没有,果断迅速的咬住了我的手,在毒液注入的那一瞬,我仿佛感觉到有人在我身体里放了一把火,浑身变得滚烫,肤色变得透明,可以清楚地看到遮盖在皮肤底下的筋肉和血管。
骨肉燃烧的痛苦,这辈子,我只希望挨这一回。
我可以忍住这些疼痛,不出声。成年火蛇应该是吃了狼崽的母亲,幼年火蛇吃了狼崽。一组母亲之间的争夺,没有什么无辜可言。这世上,毕竟是胜者为王。我蜷缩在雪里,小蛇缠上了我的胳膊,过了一会儿,它将头探进我的衣领,盘在我的心口,是我唯一感觉到清凉的地方。我由着它,神识涣散之前我还在想,赭雪他会不会丢下我自己走。
事实证明我没有多想。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苍溪的披风,火蛇挨着我的脸,它也睡着了。
今晚的云很少,月是满的,雪地让月光照的晶莹美丽,树木在没有大风的夜里站着,不曾将积雪拂在我身上,像是在等我醒来。
我爬起身,小蛇也醒了,它缠上我的胳膊,昂起头来,显得英武貌美。它的母亲该是走远了,它没有再发出嘶嘶的威胁声。要给它取个名字才好。不如就叫小雪吧,恰好是在雪层下面发现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