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总一百零九
当家乡的炊烟出现在眼前时，六奶夫人的眼睛都亮了。这么多年不见，家乡似乎还是老样子，只是更破败些。幸运的是家乡因有长江天堑，未被日寇占领过，免遭了生灵涂炭。这一路，凭借老王头开具的介绍信，六奶夫人他们又是乘车又是坐船，还骑了一段路程的马，历时十天，终于到了宁巫县。智真和智勇因急着回云台寺看望大师兄智能，到了县城便和六奶夫人分手了。六奶夫人不想打搅县城的领导，独自一人沿着灵水河而上，第二天便到了家乡长桥村。
山水都还是旧日的容颜，清得透底的灵水河如一位温婉的少女静卧在群山中，河边有不少洗衣淘菜的少女少妇，还有光着膀子晒太阳的大老爷们儿。六奶夫人慢慢朝前走，遇到熟悉的人就点头微笑一下。她遇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记忆中她只有四十多岁，现在老得都快认不出来了。尤其是她的背佝偻着，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让人对岁月有一种本能的敬畏和恐惧。还有那些当年鼻涕都能流过河的小屁孩，都变成半大小子了。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能看到家中的土坯房了，门口的梧桐好象又长高了一些，还有那石磨，这一切都真真实实地呈现在眼前，六奶夫人的眼眶忍不住湿润了。她的步履不知不觉地放慢了一些。
黄田氏最近几天有些感冒，咳嗽得厉害，起初喝了些生姜桔皮水，没什么效果，又找镇上的郎中开了个方子，服了几遍后才有所好转。她见家中的猪草不多了，便背上背篓想去坡上弄一些。她看上去比原来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脸上全是皱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背也坨了，她穿一套到处都是补丁的灰白衣裤，脸上是一双厚底布鞋。六奶夫人迟疑片刻，轻轻喊了一声娘。
黄田氏浑然激灵了一下，这声音太熟悉了，她蓦地抬起头，当她看清站在眼前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儿时，泪水夺眶而出。六奶夫人也哭了，她往前走了几步，紧紧抱住黄田氏。稍许，黄田氏抬起头。
“丫头，这些年你干啥去了？连个信儿也没有，可想死娘了！”黄田氏爱怜地。她抖抖索索地帮六奶夫人 整理了一下额前的鬓发。
“娘，女儿也想你。做梦都想……”六奶夫人哽咽地，她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下去。
“丫头，你看，我们娘俩光顾着说话，快到屋里坐。”黄田氏急急地，她将背篓放到地上，牵起六奶夫人的手进屋去了。
“齐文齐武呢？”过了一会儿，六奶夫人问。
“他们呀，都结婚了。齐文呢，随老婆去了外省。齐武跟娘住在一起。先前还在家呢，也不知疯哪去了。对了，丫头，你饿了吗？娘给你煮几个红薯去。”黄田氏忙不迭地给六奶夫人倒了一碗凉茶，开始洗红薯。
“对了娘，爹呢？”六奶夫人环顾了一眼四周，下意识地。
爹？黄田氏愣住了，手中的红薯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泪水紧跟而出。六奶夫人倏地一下明白了，她抱住母亲，也哭了。也不知哭了多久，黄田氏倒安慰起女儿来。
“丫头，你不要怨你爹，你爹要养活这一大家子人，也是没有办法。其实，他心里还是挺疼你的。他走的时候，久久不肯闭眼，就是想着你……”黄田氏喁喁地。
听娘这样一说，六奶夫人更加泣不成声。
“丫头，这些年娘不在你身边，你受苦了！你看你，都是大姑娘了，不哭了噢。明天，娘就带你到爹的坟上去，你多磕几个头就是了。”黄田氏轻轻拍着六奶夫人的背，哄道。
六奶夫人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小了。什么侠女，什么抗日英雄，自己就是一个小女子，一个需要别人呵护的小女子。好多年没有感受到的亲情在那一刻尽情释放。
不知不觉间，一抹晚霞从天的一角悄悄爬上来，周遭的云朵全部变成了金黄色。微风从树梢间轻轻掠过，不时有小鸟拍动着翅膀，还有哇鸣和蛐蛐蝈蝈的叫声，有时真想躺在田野上小憩一会儿。只是，光阴流走了无情的岁月，童年只是模糊的记忆。六奶夫人正在重温这份记忆，听见背后有人叫了一声三姐。她转过身，原来是黄齐武。
十年不见，黄齐武比原来长高了许多，足足比六奶夫人高出半个头。身材也十分的魁梧，一身健子肉在晚 霞中有些晃眼。他穿一条蓝布短裤，没有穿衣服，脚上是一双草鞋。六奶夫人轻轻地在黄齐武身上捶了一拳。
“齐武，看不出来，现在都人模人样了！”六奶夫人调侃道。
“三姐，说啥呢。人家本生就伸展。”黄齐武拍了拍胸，有些得意。
“哟，刚夸你一句，你就要上天了？也不知道害臊！”六奶夫人取笑道。
“三姐，这么多年不见，看不出来你变化真大呢！”黄齐武由衷地，在他的印象中，六奶夫人少言寡语。
“是呀，人都是在变的。要不然，我们的齐武咋会长成大小伙子呢。对了，咋不见弟媳妇呢？”六奶夫人问。
“她呀，怕热。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河里泡着呢。”黄齐武说。
俩人正说着话，一个少妇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从外面进来。少妇穿一件花格子衣服，下面是一条宽松的绸子裤子。小孩子身上什么也没穿，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嘀咕什么。黄齐武叫过自己的女人，热情地作了介绍。原来女人叫刘天菊。刘天菊自打瞅见六奶夫人第一眼起，目光就没离开过她的胸脯，凭着女人的敏感，六奶夫人觉得她一定发现了什么。她有些尴尬，忙从身上掏出一些钱递给刘大菊，说是给小孩子买糖果吃。
六奶夫人家住的是土墙屋，屋与屋之间虽开了一道门，但不是好规则，用一块布帘子隔着，就成了两间。晚上，六奶夫人刚躺上床不久，就听见黄齐武和刘天菊在说什么。虽然他们的声音很小，但她还是听见了。
“齐武，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还有一个三姐？”这是刘天菊的声音。
“你小声点！我告诉你，我三姐是练过功夫的。”黄齐武说。
“我们都是女人。不知为啥，我总觉得她身上什么地方不正常。”
“你别乱嚼！啥不正常了？告诉你，我姐说不定是吃公粮的，你没见她还带着手枪吗？好啦好啦，睡觉，我困得很呢。”
“你瞧你，还没说几句，就睡得跟猪似的。”
听着听着，六奶夫人的泪水就像断线的风筝，难道说真是造物主对自己的作弄？抑或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本生就是一种错？她拼命抓住自己胸前那玩意儿，直到流出了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