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弈立国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季。北方的沙漠覆盖上一层细碎的雪花,当挂着驼铃的骆驼背着沉重的旅人和物资经过,便拨开那一层薄薄的浅白,露出雪下赤黄的沙子。南方宽阔的湖泊结着厚厚的冰,依稀能看见冰下缓慢游动的鱼。骤降的大雪,将树木草丛都掩上了积雪。却总有不怕冷的文人墨客,三两成群在野亭里偎着火红的炉子,煞有兴致地舞文弄墨,珍惜这难得的瑞雪。
美则美矣,对一些人来说,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季,让生存愈发难了。比如巷口拐角那对盖着草席无处可去的母子,比如院落里锤衣的洗衣娘子,更比如,在广宁郡主道上,桎梏在囚车中的女人。
憔悴和肮脏早已洗濯掉她昔日姣好的面容,虽说刑期在午时三刻,可褴褛的衣衫下,那被冻得青绿发紫的躯体,却似乎已经无法支撑她微弱的呼吸了。
“这便是前阵子官府抓住的那个女贼子?”
囚车的轮毂碾碎尘土的窸窣,与官差高声的吆喝,已成为了最好的锣鼓,一层又一层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交头接耳换取着愈发离奇的小道消息。
“这就是那个莫进了知府卧室,偷走了皇上御赐宝贝的女的?”
“我说啊,偷的好。谁不知道知府富得流油,这女人听说以前少不得劫富济贫,只可惜这次就背时咯。”
“我可听说她是江湖第一美人,如今看起来,还不如小桃红嘛。”
“小桃红是谁?”
“你连这都不知道,醉香楼新来的姑娘啊,哎哟那个鲜嫩可口啧啧啧……”
“王大力!你居然去逛窑子!”方才说着姑娘正起劲的男人,被身后的妇人一把揪住了耳朵,拽了出去,“回家给我好好跪着,别在外头丢老娘的脸!”
这一阵小高潮让人群短短骚动了一会儿,但这快死的女贼子着实没啥好看的,但人流依然缓慢地随着囚车行进,就等到了菜市口,那刽子手闸刀一下,噗哧一蓬血溅红雪白的地。马上就是年关了,着实得来这么一出热闹热闹,就盼着这女人再多多坚持一会儿,千万别没到法场就断了气。
囚车刚过了街口,便被路中一块硕大的石头挡了去路,衙役没法,便差人前去搬走。而才走了半步,一道黑影便从人群里窜了出来,目标直取囚车!那几个草包衙役还未反应过来,那黑衣人便抽出腰间的匕首,不知使的什么力,三下五除二便将囚车解体,捧出了濒死的女贼子。
这女人本就快要断气,故而知府大人才没派多少人手押送囚车,没料想还真有人劫法场。忒,保命要紧。几个差役假作抵抗,机灵的干脆倒在地上假装昏厥,还有的一边大喊着:“哪来的贼人,竟如此猖狂”,一边向外逃去。为了一个快死的囚犯,丢了性命委实不值得啊。
那黑衣人倒也干脆,劫出了女贼人,见众差役并无抵抗的意愿,便利落离场。毕竟折腾太久,对他更加不利。在场的民众之前已奔逃生怕波及,三两躲在沿街的屋子里或角落的草篓后锲而不舍地张望。如今一场好戏太快上演与落幕,让他们有些意犹未尽地散了场。
黑衣人背着女人,逃到了一条偏僻的断头巷。将女人放在冰冷的地上,黑衣人双手在她全身上下摸索,然而破碎的衣衫下已然无法掩藏任何东西。
“阿英,醒醒,阿英。”他摇晃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女人,“告诉我……那东西在哪!”
“呃啊!”他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女人深吸一口气,从昏迷中苏醒,双目圆睁!残疾的右手攀上黑衣人的手臂,“纳兰!纳兰!孩子……孩子在东面张家花匠……你、你要好好照顾……好好照顾……她。”语罢,仿佛了却一桩心事,气力崩落,女人的右手倏然落地,激起地上一层干枯的尘土。
男人沉默不语,起身将她冰冷的躯体放下,伫立了片刻,转身跃上了屋檐。
断头巷离她被劫走的街口不远,差役很快便找到了这具冰冷的尸体。腊月里冬风翻得紧,差役竖起领子,抓着死者的尸体拖过泥泞的泥地,嘴里还不干净地说着晦气。
这一天里,广宁郡死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本该就死刑的女贼子,另一个是断头巷里的女乞丐。据说有人发现女乞丐冻僵在角落里青绿的身体是,她那一双儿女还在一旁牙牙学语。也算是命好,竟有路过的大财人散了财,出钱埋了女乞丐,还带走了那对骨肉。
倒是女贼人为何被劫,又何以被丢在断头巷,成了广宁郡好一阵的茶余饭后的闲话。难不成那黑衣人,不过是劫来玩玩?又或是他们又起了什么冲突,黑衣人一怒之下杀了她?总之一时坊间说什么的都有,却谁也拿不出证据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劫的女贼子,女乞丐的儿女,南面来的有钱人,都如同枝杈上的积雪,冬去春来,在他们的脑子里消失殆尽。
广宁郡就在皇城脚跟下,朝中事倒是灵通,可江湖便不见得知道多少了。正如每个时期的江湖,总会有一件能号令天下的宝贝一样,大弈的江湖,也有这么个玩意儿。传闻那是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玉佩,原本由东剑阁看守,但宝物总多磨难,果不其然,丢了,这玉佩在十三年前一场暴雨里彻底失踪了。江湖中三人成虎,以讹传讹,把这玉石说得集天地之精华,采日月之光辉,若执手中便有如神助,武功精进百倍,但谁也不知道真假。这石头到底有无神助谁也不清楚,但大弈二十七年一个格外冷的冬季里,失踪许久的少阁主纳兰不容带着这块石头回了东剑阁,当上了阁主。当时他怀里还抱着个不满一岁的女婴,娶了个名字叫纳兰白露,同两个儿子一起抚养长大。
这块失而复得的石头起初被安放在东剑阁中庭,由精英弟子把守,供江湖人士瞻仰。但没过几年,不知是何原因,又收进了藏珍楼束之高阁,又引来江湖一阵翻腾。
然,纳兰不容当上阁主的短短几年时光里,东剑阁的势力竟迅速扩张,从东海一带延伸到了内陆,成了大弈江湖首屈一指的“大门派”。岁月轮回白驹过隙,盛权之下,又有谁记得往昔随风而去的强者。不过是同样的路,不同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