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舞,你怎么会来这里?是谁让你出清镜殿的?”千珏拂袖坐在檀木椅上,一副肃目淡然之态地对着出现的人。
“怎么?父皇好像很惊讶的模样。是谁让我出来的?您为何不问是谁把儿臣囚在清镜殿的?儿臣定能给您最满意的回答,”似乎一开始便没打算多言其他,溪舞旋即意有所指地反问道。
“放肆!”只听一声沉重的捶响,千珏已拍案而起,靥上沉凝着隐隐愠怒。
“你就是这样对自己的父皇说话的吗?你的母后是怎么教你的,竟敢这样无礼?”千珏对上溪舞抬眼而来的目光,淡漠无恙却隐藏着不易示人的坚韧异定,令其蓦然顿了顿。
“自己的父皇?您真的有当我是您的孩子吗?”此言一出,一股恼怒之意骤然袭上他的心间,正要发作,但见那双清泠烁然的星眸已攒动了丝丝忧恸。
“溪儿,你是卡斯特王朝的公主,也是父皇的亲生女儿,父皇怎么能不疼爱你呢?”终究还是软下了声势,若隐若现的疼惜与怜爱随之无声地凝聚于他的目光。
“是吗?那您为何要加派侍卫守在清镜殿前?为何要限制儿臣的自由?为何……”
“为何禁止你去绝念宫?看来你最想质问父皇的其实是这个问题吧,”似乎已猜出她来此的目的,千珏忽而出声,冷接下她的话,见溪舞顿住不言,他温润的眼底已泛起微微寒意。
“绝念宫是禁宫,别说是旁人了,即便是皇亲贵胄,也不可随意私闯,你昨夜之举已是触犯了宫规,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父皇之所以那么做,也是想你能好好在清镜殿里反省,毕竟溪儿你一直是个让父皇安心的孩子……”
“反省?这就是您囚禁儿臣的理由吗?那当年您又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把儿臣的母亲送入绝念宫的?”溪舞的语气渐渐沉入冷寂,令千珏蓦然一怔。
“母亲?你,你知道了什么?”只见他紧蹙英眉,不言自威的双眸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惊愕,却又在下一刻化为不可言触的警示:“不,我的孩子,我不管你已经知道了什么,或是在猜测什么,你的母亲只能是一人,那就是当今的皇后,这已是从前、现在,乃至将来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面对千珏变幻莫测的神情,那黯淡冷却的眼神带着隐约的闪动直对着自己,一时间仿佛寒意深露,却并没有令溪舞退却半分。
“怎么?父皇为何是这副表情?儿臣方才说的不对吗?还是不小心让您想起了什么,感觉心中愧疚了某人,所以您才会这般在意儿臣的话?”觉察出千珏不经意流露的反感之态,溪舞依旧淡定漠然,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半是暗讽,半是质疑,任是什么也不知的旁观者,也能依稀猜出几分话中之意,更何况是这尊贵无比、聪颖非凡的君主。
“好了!没有意义的事无须再做谈论,这里不是你此刻该来的地方,回去吧,”千珏肃然沉眉,负手侧对着溪舞,幽冷渐下的眸光似乎挣扎着些许难以清透的隐忍。
“那若是我不回呢?”即便对方的话已透着渐渐沉重的愠怒之势,溪舞清纯柔美的面庞下却是令人惊诧的执拧。“您是不是也要将儿臣送进绝念宫,让儿臣像个失去自由的犯人一样活着呢?”她呼着深沉的字眼,仿佛每出一声,便能感觉到心头抵上了一块重重的大石,压着这个只有十六岁的柔弱少女不觉隐隐哽咽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溪儿,你今天是怎么了,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不管如何,父皇要你清楚,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父皇也有自己需要维护的底线!”不去在意溪舞的目光,千珏终究还是硬下心,异常严肃地提醒对方。
“是听不懂,还是您已经忘了,忘了昨天是母亲的祭日,忘了六年前的昨日,被您囚在绝念宫里的母亲是怎样在无情而冰冷的夜里孤寂而死的,这些您应该早就不记得了吧,”略显悲戚的质询好似忽而爆发的呜鸣,瞬间触动了千珏的敏感之处,他微微愕然地转眸看向少女,只见那双璀璨星辉的清眸已笼上一层单薄的盈纱。
“你……”千珏怒焰终燃上心头,举起手,正欲向溪舞挥去,却被赶到的皇后及时阻了下来。
“陛下息怒,溪儿说话不知轻重,惹恼了陛下,是臣妾教导无方,但念其年少无知,实为无心之过,请陛下宽恕,”皇后俯首欠身,一副恭敬虔诚之态却又不失那仿佛与生俱来的端庄高贵。
“无心之过?刚才的话皇后你应该也听到了吧,那像是无心之过吗?身为公主,竟敢这般无礼顶撞,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千珏怒不可遏地盯着溪舞,凛冽的目光蕴含着冰冷似霜的寒意。
“我……”
“溪儿有错,母不能免责,陛下若是心中仍有怨气,臣妾愿代溪儿受过,就请陛下先降罪臣妾吧,”皇后抢先一步接下溪舞未及之言,掷地有声的话语不禁回荡出异常坚定的庞然大气。
“皇后,你这……溪儿,难道直至此刻,你还认为自己的话无错吗?”千珏深深看了一眼皇后,继而语重心长地望着溪舞,只见她同样注视着皇后的一举一动,默然无言,最后却是深深抿了一下凝于眸心的泪珠。
“溪儿有错,但对于之前说过的话和您,我没有任何错!”以毫不惧骇的坚韧径自回应千珏,然后留下这句字字清晰的话,溪舞便掩泪向外奔去。
氤氲幽绕,清水依依,参差纤细的青葱嫩枝中独现一抹冰雪纯白,颀长的倩影静坐在溪畔旁的岸石上,静川平溪中默默勾勒这清晰而美妙的身形,伴随无声的静谧,溢出眼眶的晶莹默然坠落。
“殿下,您……”直到锦葵寻来,她才从深陷其中的悲戚猛然回过神,连忙清去靥上的泪痕。
“怎么了?”按捺下喉间的酸楚,溪舞故作无事之态,星眸的淡然清坦似乎早已使人忘却之前那浓郁不散的哀恸。
“奴婢……奴婢听说您……您在鸣鸾殿里……”锦葵一边瞅着自家主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探声言道,顿了顿后又继续:“奴婢怕您……怕您伤心……”
“伤心?哼,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的,伤心或不伤心又如何?再说了,我本就没错,为何伤心?”即便内心仍旧波澜未息,那张纯净纤白的面孔却已寻不到任何异于平淡清冷的神情,这样的溪舞倒叫锦葵真的相信了她此刻所言的一切,便也不再多言。
不多时,待雾霭自这仙境密林渐渐散去,在锦葵的催促下,溪舞才带着遗留于眸心的不舍,缓缓挪步离去了。
一回到清镜殿,二人便见那些奉千珏之命守在这里的侍卫如今一个个俯首屈膝,跪在地上,仿佛犯了什么大罪似的,溪舞明白这定是因为自己的擅自离开而触怒了千珏,他才以这样的方式惩罚这些人,不过也是想借此警示自己罢了。
只见她淡淡抿了一下唇角,仿佛漠然了一切般,静静越进殿内,跟在她身后的锦葵见状,却是愕然了一下,但亦不敢多言,只得装作无视地随着自家主子。
凛凛寒风肆虐着幽深的寂夜,仿佛在以那冰凉无比的触感抚摸着这片沉眠于雪之世界的大地。暗光栖落的高台楼阁之上,两抹静谧无声的倒影渐渐刻画成形。
“属下办事不力,罪该万死!”一个人影忽的跪下,掷地有声地低下额首。
“怎么?又失手了?”对面的另一个影子平淡着极其自然的声线,似是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
“是,属下本已找到了机会,可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时,却被那凝思宫的疯老太婆给打断了,属下……属下不得已……待属下再追出来的时候,方知那小孩在绝念宫里,所以……属下……”
“所以你便暗中在外,把门扣死了,对不对?”不待对方将继续凝滞在顾忌之中的话说完,那静立得笔挺的影子已接了下去。
“是,属下本想继续行动,不曾想,那公主殿下竟会突然出现在绝念宫,属下……属下实在别无他法,只能如此……此次失手,坏了您的大计,全然是属下之过,属下定会遵言,任凭您处置,”那跪在地上的影子似已不愿再辩解其他,只寥寥几句,便将这沉甸甸的罪责榄上了肩。
“虽然这次你又失了手,但你放心,我不会惩罚你的,你起来吧,”见他这般面不改色的模样,对方却蓦然松下紧束着的气儿,变幻莫测的举动叫他实在难以捉摸。
“您当真不怪属下吗?可若是如此下去,这计划不就乱了吗?这……”那低沉的声音仿佛虚无缥缈般,渐渐没入滚滚涌尽的夜幕之中。
“之后的事便不用咱们插手了,虽然是棋子,却是错有错着,这下自会有人替我们下完这盘未完之局的,你只需与我在一旁静静观看便可,”对方沉静自若地轻吟着,被寒风吞噬的话语像是一张深不可测的无形之网,正悄悄铺延至整个看似风平浪静的帝宫——“没了原本的套路,不代表我就走不好这步棋,这下子,原先死气沉沉的棋局可是越来越好玩了……”
皑皑白雪像无休止的泪珠,从那不知为何而苦闷感伤的忧郁脸庞瞬间滑落,带着遥远而真实的孤寂不知所措地摇坠飘荡,溪舞望着窗外那漫天飞絮的雪花,好似一个个被无情抛弃的小人儿,使她隐约间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心不禁揪了一下,几分怅然和落寞早已抹上冷俏的眉梢。不知觉间,一丝寒意随风忽而窜入衣襟,惹得这个只披了件单衣的少女颤了颤娇躯,还未待她召唤,一件鹅绒披肩锦衣已自身后轻轻披搭上,她顿然回首,一眼便见到垂首盈立的锦葵。
“殿下,窗边风大,奴婢怕您着凉,便顺手拿了一件衣衫来,望殿下好好保重身子”。
“谢谢,”溪舞紧了紧披衫,浸在冷却中的身子不禁感受到一抹温暖流淌而过。
“对了,鸣鸾殿的烬零殿下……现在好些了吗?”自从那日在鸣鸾殿与千珏发生冲突之后,她便再没出过寝宫,因为她明白,只要千珏的命令还在,那些守在外面的侍卫便不会让她安然离开这里一步,起先她倒也不甚在意,依着那顺其自然的心境,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即便已过去了两日,她仍旧没有丝毫异感。可这会儿不知怎的,一想到烬零,那在淡漠纯挚下变化的微妙神色已毫无错漏地被锦葵擒入眸中,却连她自己也不知。
“好什么好啊,那个小光头他……”只见侍女噼里啪啦地张合着唇瓣,直至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忽而咽住那欲欲而出的激动之言。
“怎么了?为何不继续说下去?难道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见她似乎犹豫着难以开口,溪舞不禁好奇疑道。
“这……殿下,奴婢知道您心地纯良,对那烬零殿下更是有过几次挺身而出的相助,但尽管如此,您也毕竟不是无所不在的神,就拿现在的情况来说吧,无论烬零殿下如何,您也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葵儿你也认为我出不去吗?”见连自己的贴身侍女都这般瞧她,一双明眸善睐不觉掠过一丝愠意。
“不,奴婢自是相信,若您真的想走,奴婢现在恐怕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只是这回却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有关烬零殿下的事已非寻常的我们所能企及,或许应该是任何人,包括祭司命大人现在亦是素手无措了”。
“祭司命大人?这件事与她有何关系?”听闻这丫头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溪舞疑虑渐起,不明所以地继续询问道。
“殿下,您是有所不知,那烬零殿下不是病着,也不是伤着,而是中了毒”。
“什么?中毒?”听着那三个字从锦葵的伶牙俐齿里慢慢磨出来,溪舞只觉一瞬之间心头有什么东西颓然坠落,一刻的恍惚仿佛恒久的梦魇,使那淡然无波的眸光骤起惊愕的余息。
“是的,听说那毒名曰‘鬼吹面’,毒性极其深寒生猛,能令人中毒于无形,命丧于无息,”锦葵一边回忆着这两日自鸣鸾殿打听到的消息,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其所知诉出。
“那,那他现在岂不是很危险吗?”溪舞震惊轻言,两片隽眉已蹙起深深忧痕。
“听说那鬼吹面是七大绝命之毒中的一种,因绝迹已久,之于古书上的记载已然不全,御医们对此皆是束手无策,现下又碍于陛下下达的死命令,不得不硬着头皮日夜寻找偏方良药。据悉,这两日医药局已忙成了一锅乱粥,但这制造解药的难度却似乎比我们想象中的困难不少,而陛下为了能让烬零殿下支撑下去,只能将祭司命请出神阙楼,为命在旦夕的小殿下灌以续命之法”。
“续命之法!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啊!”锦葵的一席话忽而引起溪舞不自觉地惊讶,只因她明白在卡斯特王朝,祭司命便如神明的现世之身,只有举行祭天祀神之礼时,才会出神阙司,除了皇帝的亲谕诏令,谁也见不到这个深居而神秘的祭司命,可如今,此人竟就出现在鸣鸾殿,只为帮一个孩子续命?
不知溪舞默语凝思着什么,锦葵好奇地瞧向她,过了一会儿,她终究忍不住:“殿下,您在想什么呢?”
“你想知道?”
见溪舞已褪去原先的错愕不觉,星眸渐渐晕出了烁然,锦葵更加好奇,点了点头。
“附耳过来”。
看着对方好似神秘地向自己示意,她便听话地慢慢凑上耳畔,随之而来的却是渐渐沉暗下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