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姥姥……”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烬零拖着亦步亦趋的身子向那前一刻令自己万分惧怕的人影慢慢走去，眸中瞬息万变的复杂情绪随着那一声声哽咽在喉的唤吟而沉凝异重。
“姥姥？是什么东西？能吃吗？”闻言，那老婆婆幽暗的瞳孔里掠过一丝光彩，伸出小舌尖，舔了舔干涸的唇瓣，自言自语地哼着，待见这个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小孩正睁着一副透亮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来，以为他要抢自己手里的东西，立即现出警惕之态。
“你，你想要干什么？这个东西是我的，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谁也不能碰！”她激动着敏感的情绪，胆怯的目光如同凋零的枯灯般，羸弱恸然，使满心感概的烬零不禁犹豫了原本的举动。
“我，我没有要抢你的东西，只是……哎呀，你看，这东西怎么没有刚才的亮了？它是不是要灭了？”想到之前自己从两个侍女的口中得知有关凝思宫和老太妃的往事，加上现在亲眼所见了一切，对老太妃的病症忽生出一些捉摸不定的忌惮。
“不行，看她现在这副模样，真的如那两个侍女所言。若是我就这样上去与她相认，且不说她能不能认出我，但念她现在对于我的种种举动，谁也不能预料神志不清的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而且她的手中还有火，若是一个不小心……那可就糟了！”烬零心念忽转，于是只好暂时按捺下心中之愿，试着放松自己看似沉郁凝重的神情，顺着她的话，见缝插针地试图消除其对自己的防备之意。
“啊！怎么会这样？它怎么越来越小了？怎么办？怎么办？”眼看着自己尽心护着的火光不知不觉只剩缭缭燃点，老太妃焦急地连连惊呼，惨白无血色的面容更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雾霜。
“别急别急，它一定不会灭的，一定不会……”一旁的烬零跟着她起伏不定的情绪细声安慰着，心里却已是另一番打算。
“你是茗香带来的，她不会让你这么快就离开我的，就像茗香一样，她会一直在这里，一直陪着我，你说，对不对？”老太妃对着捧在手里的蜡盏刻意放轻声音，仿佛在对一个正需自己呵护的孩子说话，眼中的期盼如同燎燎星火，一点点蔓延开去。
“对，对，你只要将它放回原处，它就不会离开你，”接着老太妃那让人似懂非懂的话，烬零继续照着心中成形的计划而行，却不想，似乎触到了她的敏感之处。
“不，它是属于我的，只能在我的手里，它才能好好的，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坏人，休想打我的东西的主意！”本就不安定的情绪忽又激起，老太妃向烬零撂下狠话。
“好好的？哼，你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难道看不出那火已在变小吗？难道听不到风在一遍遍削刮的声音吗？我可不是没事儿说这些危言耸听的话来玩的，若是不信，你可以再等等，我敢保证，不稍半刻，你的眼里就会只剩一根冒着余烟的枯蜡了……”烬零好似换了个人般，甩甩手交置互搭着臂膀，以一副不以为意的姿态相待眼前之人。
“你……”老太妃双目圆瞪，阴沉的眸光不期而至地包围了烬零欲躲避的视线，使他不禁感到一丝凛然寒意猛蹿入体。
“这……我该怎么办？不要……不要这样……”还未及顾上烬零，却见那蜡上之盈已近湮灭之状，老太妃顿时惊急万分。
“快把这蜡盏放回原来的地方，你一直捂着它，没了足够的空气，火光就会像婴儿一般窒息而终的！”听闻烬零情急之下的劝阻，老太妃的眼底已盈满无力回天的无奈与哀怜，带着似懂非懂的神情向原来的灯台走去。在其依依不舍的目光下，那盏烛蜡再次燃起了属于生命的光芒。
“姥姥……姥姥……”一路跟在老太妃身后，望着那削瘦而孤独的身影，烬零忽觉一股淡淡的酸涩萦绕心间，见其似已忘却周围一切，只对着那支泛着盈盈光晕的蜡烛展露笑靥，他翕合着嘴角，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角。
“嘘——别吵！不要打扰我和茗香说话，”老太妃对着露出不解和难过之态的男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煞有其事的严厉模样充斥着令人唏嘘的肃然。
“姥姥，她不是茗香，您清醒一点好吗？茗香已经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最终，烬零还是没能让心中的迫切在等待里消缓一点，便生生撕扯下耐心的裹塑，脱口说出了这个对于老太妃而言模糊的事实。
“不回来？不，这不可能，茗香不会离开我，不会离开凝思宫的，从她随我来到这里时，她就发了誓，即便是死，也没有人能将她带离凝思宫，她不会骗我的，不会的……”老太妃神情恍惚地呢喃着，凝结在双眸里的黯淡氤氲得令人心疼。
“姥姥……姥姥，别害怕，你还有我，还有零儿，虽然零儿还小，但零儿会努力学着做一个能让人依靠的大人，代替母亲，代替茗香嬷嬷，好好照顾你的，好不好？”烬零默默将小手触上老太妃冰冷的双手，在冻心彻骨的寒浸中试图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温暖，凝视着她的晶眸闪烁着坚定而成熟的美丽光泽。
“不！你，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却见老太妃忽的甩开了那双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紧握着她的小手，依着心中那陌生的怯意，慢慢疏远男孩。
“姥姥，我是零儿啊，我的母亲，就是您的女儿，您还记不记得她的名字，浅黛，您还记得吗？”见她眼里尽是不知所措之态，烬零心酸地急道。
“浅，浅黛？”老太妃犹自嘤咛两声，像是忆起了什么，却好似痛苦地骤然闭上双眸。
“不，我没有女儿，也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不认识，不认识……”她连连摆首，慌张地踱着没有规律的步子，对着烬零像看见鬼怪一样，靥上的霜皱骇然深蹙。
不认识？这，怎么可能？
“姥姥……姥姥，您再仔细想想，浅黛，这是您的女儿的名字，她也是我的母亲，您好好想想，我知道您只是一时忘记才会那样说的，您努力想想，一定可以想起来的，”烬零一刻也不放松地跟随着老太妃，情急之下再次扶上她的衣袖。
“不，你别说了，也不要跟着我！走开！快点离开这里，我不想看见你，永远也不想见！”只听其字字掷地有声，句句如同阵阵惊雷，恶言相逼之下，将烬零盈满亲情的心无情地抛开了去。
眼眶不知何时湿润了，像是蒸在热烫上，又像是浸于酸酿里，心已慢慢陷入隐约发作的绞痛中，这个只有十二岁的男孩第一次感受到至亲背离的哀恸。
“不要这样，姥姥，您是在骗我的，对不对？零儿知道，您只是还没有想起，并不是真的讨厌零儿，赶零儿走的，零儿明白，零儿不会在意您刚才说的，因为您是零儿的亲人，所以不管您现在怎么对待零儿，零儿也不会怪您的，就算您真的要赶零儿，在您没想起母亲之前，零儿也不会离开这里！”他咬了咬下唇，强忍着蔓延不散的难过，将凝在眼角的泪逼回了眼底。
眼见烬零坚定的目光里凝满了千钧不移的固执，老太妃仿佛气急了，双手一把掐上他的脖子，“你不走是不是？好，那我就成全你，让你永远都不用走……”
烬零被人这么忽的拎扼着喉管，差点儿昏眩过去，幸得耳畔一直萦绕着那氤氲不休的话语，让他顿时淋漓在冰冷之中，叫醒了昏昏欲沉的心智。
“放，放开……不要……不要这样……”烬零的腮帮微微鼓起，晕着渗了血色的通红，唇瓣落映上惊人的惨白，翕合着断断续续的字眼，面向对方的眼眸涌动着心恸而绝望的泪水，渐渐盈漫在眼眶的每个角落。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别怪我，千万别怪我……不是你不好，而是你来错了地方，你不该来这里，更不该存在……”老太妃不仅没有放手之意，反而将他视为恶灵，黯冷的眸光浮现着阴森森的恨意，那是比拓炎更加让他深刻的冷漠，比冷漠更加令他惊讶的憎恶。
“不该存在”……没人知道这四个字此时在烬零心中造成了多大的波澜，也没有人会在乎他现在的情绪究竟是怎样的纷乱，或许连他自己也已经不懂了，这样费劲地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这样拼命地渴望呼吸，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还要继续下去吗？作为一个连自己的血亲都要放弃的人，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抵抗接下来的命运呢？
泪不知何时已滑落，随慢慢垂下的手跌散坠絮，窒息的死亡恍如眼前，静静地包裹上那颗怦响急促，但已是伤痕累累的心脏。
“不，不是这样的……求求您，别再这样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烬零支吾着纤弱的气息，玲珑透亮的晶眸像一个正渐渐失去明锐硕泽的绝世珍宝，只待无尽的黑暗来将它填满，缠绕在颈项的致命之痛渐渐侵入骨髓，烬零感觉自己已经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可能下一刻眼前的一切便与他无关了。
只是还未及等到死亡之灵使他摆脱这无休止的沉痛，笼罩着光鲜的大殿便随四周烛灯的突然熄灭而陷入一片黑暗里。
“呜呃！”被束缚到极致的力道突然狠狠将他推倒在地，男孩吃痛地哼唧一声，抬眼只见一片陷入泥泞的幽暗，不安的感觉仿佛在暗示他，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无息地攒动。
“不！光，光去哪里了？我的光没有了，啊——怎么办？怎么办？”一阵阵好似撕心裂肺的惨叫猝然盘旋于空荡的殿宇内，驱散了凝聚良久的寂寞，却在凝寂的黑暗里点缀上令人窒息的恐惧。
“姥姥……姥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突然想到方才老太妃不似寻常的举动，烬零心中的担心因那急促的声音越加沉重，也不顾摔在身上的疼痛和本就害怕的黑暗，向着那声音传来之处慢慢摸去。
“不要这样对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要出去，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大胆的奴才，我是太妃，是浅黛公主的母亲，你们没有权力囚禁我，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虽然像个瞎子一般什么也看不到，但听到这样疯狂纷乱的吼叫，伴随着悲鸣溢出的苦痛，烬零顿时心急如焚，慌乱之际，一个刺眼的烁光即逝而过，带着凝重的诡谲向他骤然迎面而来。
“那是什么？”半眯着眼眸，烬零直勾勾地盯着远处那个细如缝隙的线光慢慢变得强烈，心底忽的生出一丝惴惴不安之感，不稍半刻，他眼底的疑惑在那个模糊的晕色渐渐映现出冷锐的锋利后，淹没于深邃的惊诧与惧意里。
“不，不要……不要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那锋锐的利尖渐渐转向，直对着自己，像是从地狱来的死神正在慢慢举起勾魂之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烬零心中一紧，额角已沁落下点点冷汗。
可那东西却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刹那间已抵近男孩身前，吓得他蓦然失魂，一屁股跌坐在地。
“滚开，滚开，全都给我滚开！”一声嘶哑的厉声突降，将原本萦绕在烬零身旁的死寂之气生生破散。他怔怔地转眼过去，在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中，只听一阵忽大忽小的零碎声遂起。
“姥姥……姥姥……你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姥姥……”不知发生了什么，烬零急急爬起来，凭着直觉跨开了步子，却被一个强劲的力道骤然甩开。
“混蛋！你这个大混蛋，我警告你，不要再靠近我，否则我治你一个私闯寝宫之罪，叫门外的侍卫来好好收拾你！”老太妃断断续续的话语含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严厉，听在烬零心里不觉隐隐抽痛。
“姥姥，不要赶我走……零儿不要离开您……”他哽咽着，支撑起身子，在黑暗里摸索了不过一会儿，一股力道再次直袭中脑门，将他小小的身体挤推向殿门。
“我要杀了你，该死的混蛋，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样子，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不管你是谁！”老太妃厉言之下的一字一句，如同蚀骨的寒冷，比此时留在身上的疼痛更加令烬零悲恸而无措。
终于，烬零停住了欲想前进的脚步，含着眼眶里的氤氲，他难过地从半掩的宫门跑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