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充斥着浓郁阴沉的宫殿顿时传出一串串清铃作响般的笑声,格格不入的欢悦气息随之凝散,融化了幽幽凄冷,吹暖了空寂寒露。
放下拉拢着小脸的手,烬零笑得双眸眯成了两条弯弯的月牙,“哼,叫你们俩不理我,现在知道厉害了吧,”含着那温暖得几乎能融化一切的笑容,男孩宛如水晶般透彻的眸子正闪烁着熠熠光彩。
小孩子的性情或许就是这样,前一刻还在疑神疑鬼着,直到无意中瞥见那两个柔弱的侍女交头接耳的模样,好奇之感蓦然落上心头,于是,趁着她们没在意,凝望着二人的男孩像小猫儿一样,放轻脚步,慢慢凑着耳朵接近过去。
听见两个细腻含怯的声音正津津有味地窃窃私语着,男孩有些不悦地轻蹙秀眉:“好家伙,把我一个人扔在那边,你俩就在这里畅所欲言,连回一声话都没有,刚才还一副毕恭毕敬的乖乖样子,这一转眼又开始把我当影子使了……好啊,既然是你们先忘记自己说过的话,那就别怪我用这样的方式,让你们吃点苦头了……”这样想着,男孩坏心遂起,嘴角勾起的一抹弧度浮现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邪俏之魅。
从两个侍女的交谈中,渐渐摸清她们心中所想,男孩便毫无掩饰地撕下他那淡然无邪的面具,仗着那未被他人驯服的顽劣脾性,开始喜滋滋地与这两个蒙在鼓里的女孩玩起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闹剧”,可没想到的是——“这两个人的胆子也太小了吧,我只不过是适当地扭了扭脸,她们竟能吓成这样?”虽然他并不否认,刚才的鬼脸是自己恶作剧弄出来的杰作,但应该也不至于夸张到这种程度吧……
略略地睇向躺在地上的两个身躯,原本应该得意欢喜的脸庞却无法展颜,只余微微的失落沁凉心间,“唉,真没意思,我还没怎么着,就成了这副模样,难道让我开心一下,真的很为难你们吗?”烬零嘟着小嘴,鼓着腮帮的气儿,暗自腹诽。
“算了,既然是这样,那我不玩了,反正还有一堆正事在后面等着,你们快些起来吧,”以为两侍女的昏倒是在应付自己,故意让他失兴,或许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却没办法依自己的意愿去揭穿,所以,既然用自己的办法不行,那就只能顺着别人的意了,于是,这下换烬零褪去一贯的硬朗分明,第一次向她们妥协自己,不曾想,得来的竟是无视的回应。
“喂,喂……醒醒,别装了,我可不是随便装装样子就能唬过去的小孩哟,况且现在也没那个心情陪你们玩这种无聊的游戏,知趣的就赶快起来,否则我可就要生气了……”似乎忘了这个“无聊的游戏”是谁发起的了,见那两个侍女依旧纹丝不动,烬零按捺着窜上胸口的闷气,佯装不满地沉了沉语气,却仍没得到任何回应。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真的被我吓昏了?”一念及此,仿佛被自己这出人意料的意识惊得有些后怕,他连忙摇晃着小光头,自我安慰着:“不,这怎么可能?我以前也这样捉弄过一清他们三个,可每次都像没事儿一般,这种连小孩都不会害怕的闹剧,根本就没什么杀伤力嘛”。
这样一想,烬零心中就更加认定,那两个侍女一定是在装死,此时说不定还在暗地里打着小算盘呢……
“哼,别以为你们用这招就能摆脱我了,去极乐谷打听打听,我烬零可不是好欺负的!”正当烬零欲慢慢试探催促时,一丝不知何时钻入其体内的阴寒,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刚才那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什么在盯着自己,他颤了颤眉梢,缓缓转过头,一双散发着幽冥眸光的眼睛令这个刚才还不亦乐乎的男孩顿时傻了眼,一屁股怔坐在冰冷的地上。
“啊!鬼啊!”只见那个半隐在阴影中的人着一身破陋的锦素棉袍,蓬头散落了花白的发,时不时随风掠起,深刻的皱纹如同岁月雕琢的花痕,隽画在苍白枯槁的面庞,好似白面枯鬼一般,慢慢向烬零踱来,吓得他冷汗不禁沁落。
男孩颤抖着身子,用上吃奶的劲,挪移着那双瘫软得几乎无法动弹的腿,向那两个侍女倾仰过去,“喂,喂,别装了,快醒醒啊,这,这里真的有鬼啊,你们快给我起来,看看……看看……”
眼见那个鬼人正向自己凑近,骨瘦如柴的手曝露密密青筋,如同从地狱伸出的魔爪,吓得烬零干脆紧闭了双睑,连说话的语气亦比之前虚了不少,甚至到最后,只听得齿间不住地打颤,却硬是挤不出一个字来。
“诶,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漂亮的东西了,真好玩……”没有等来侍女们的回应,反倒是那苍老的冷寂之声不绝于耳,烬零像是听到了什么噩耗般,心跳得更猛烈了。
“漂亮的东西?难道说的是我?可是……我好玩吗?还是因为方才我捉弄了那两个侍女?”转而一想,他已是像尝了苦果,摇晃着难堪的脸色,虚空了底气地抽了抽鼻息:“不好玩,不好玩,我真的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好玩……刚才也只是在逗那两个人而已,童言无忌,并不是真的想对她们怎么样的,所以那……那只是个玩笑,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烬零喘着粗气儿,怯意全显,而那头的声音却似乎不怎么领情,“但这里真的很冷呐,多些温暖,不好吗?”
“冷?温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只要供她玩弄,还要把我当暖炉使?”烬零眼皮子底下的圆珠转悠,心中嘀咕如马蹄纷沓不停。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今天我就要丧命于此吗?……”呜呼着无声的哭泣,烬零此时已是心灰半凉,只等呼吸戛然而止的那刻。岂料,半响过去了,那凌迟的厄运却没有如期降至,令那早已沉浸在自己“怦怦”心跳之中的男孩不觉生出一丝异感。
“怎么了?为什么这会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是我已经死了,还是那个鬼人正琢磨着什么办法,准备折磨我呢?”这般越想,他只觉背脊丝丝凉意,越发浸冷,好似全身几乎要浸没在凌霜银雪里,连呼出的气儿都能冻得他颤抖不已,可这却不是他最害怕的。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会怎么死从来不曾掌握在他的手里。曾道:“人之生死,由命不由已,不言福祸,不语生死,便得其安。”
虽然老和尚已不在身边,但那铭记于心的谆谆教导却从来没有消迹于心,但他不懂,烬零此刻在乎的却不是这些,而是直至临死,都不能向亲人道过一声别。
曾记得,那时在极乐谷里无忧无虑、满处奔跑的自己,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毛孩,对于这些常道俗理,不过是听之记之,加上自认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待自己好的人一直陪伴在身旁,他从不知离别之痛,相思之苦,更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那熟悉的地方,亦无法真正体会此话中之意,但此刻,当自以为遥远的离别突至眼前,当终尝到苦涩的相思缠绕心头,再次不经意地回想起过去的一幕幕场景、一句句对话,才渐渐明白了很多自己早应清楚,却一直懵懂不知的感悟,而这些也正是老和尚苦心教导,却无法让他亲身会意的。
烬零深深沉了一口气,面上已是再无任何波澜的平静,此时的等待似乎变成了一个漫长的过程,长得足以让他再次经历了一遍往昔,流连于深刻而珍贵的回忆中,直至忘记身处何境。不知不觉间重又睁开了双眼,这次不是惊惧万分的恐慌,亦无静如墨川的宁淡,只见映衬着清晰影子的晶眸凝注着不可置信的诧异与惊愕,彷如玲珑剔透下溢出了奇异光彩。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原本令他心生怯怕的人影正好似专注于手中捧护着的那只盈盈烛蜡,小心翼翼的模样在烬零眼中就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举动。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并非想对我怎么样?还是……”攥着层层密布如云的疑惑,烬零深深闷了口气,慢慢挪着有些酸麻的身子,向那个似人似鬼的老婆婆探去。
还未及靠近,便被她那张枯老沧桑的面容吓得缩了半步,“我只是个小孩子,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想见一个人,从没想过打扰您,也没有要伤害您的意思,如果我们三人真的有什么失礼之处,不合您的心意,我,我在这里向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见那人似乎对自己有所觉察地瞧来,烬零紧张地用小手捂着脸,慌忙委身解释,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当真成了此间魂灵。
“对不起?不好听,不好听……哎哎,你说这个漂亮吗?”却见那个老婆婆自顾自地将手上的烛蜡凑放在他面前,一双映着熠熠烛火的黑黝眸子一扫之前憔悴氤氲,浮现出单纯而痴迷的喜悦,却叫烬零不知怎的,半怔半愣地放松了心里的防备。
“火?这……玩的又是什么把戏?我该怎么回答她呢?”瞅着好似孩童般专注地期待着自己的怪婆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拧了拧眉。
“这个嘛……当然很好哇,呃,但是您这样一直拿着,不觉得手有些烫吗?为什么我感到有些热呢?要不您先把这烛蜡放回原来的地方,我们再来好好谈谈这个……关于这个蜡,还有火的事,好不好?”烬零努力按捺下对火的惧怕,挤出一丝看似婉约自然的笑容,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现在每言一句话就像走在悬崖峭壁旁,生怕因一字之差而坠落深渊。
“不,我不要,这是茗香送给我的,她很久没来看我了,我一直等,一直等,好不容易终于把她盼来了,我不会让她轻易离开我的……”似是将烬零的话视为邪言恶语,她蓦然一脸紧张地凝着飘如游丝的烛光,仿佛下一刻便再也见不着了。
瞧着眼前这个老婆婆一连串怪异而耐人寻味的举动,烬零除了一直未褪的警惕外,不知从何而起了几分疑惑,直至从她的口中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茗香。
“茗香?”
“对,帝宫里的每一位嫔妃、未出嫁的皇室娇女都会有一位一直在旁伺候的贴身侍女,以便更好地照顾各宫的主子,而当年照顾太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就是茗香嬷嬷,从太妃成为妃嫔,到住进凝思宫,只有茗香嬷嬷一直不离不弃地陪在其身旁”。
“太妃娘娘神智不清,又身处远离人烟之地,能有个这样忠心而朴实的人多年来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也实属不易”。
“而且听说茗香嬷嬷对像我们这样的晚辈,就如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从没有摆过架子,以老欺幼……唉,却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那位茗香嬷嬷在几年前便不幸去世了”。
“什么?去世了?”
“嗯嗯,也是因此,太妃娘娘的疯病有了愈渐严重的趋势,而这凝思宫也不知不觉沉聚了多多少少的阴气,宫里的侍从们都在私下里流传,这或许是茗香嬷嬷放心不下老太妃,宁愿死后化为阴灵,守在凝思宫周围,也不愿安然踏上来世之途”。
“茗香……”暗自默念着这两个字,烬零的记忆恍然回到先前两个侍女与自己那起偶然的谈话中。
茗香嬷嬷……茗香……难道这个怪婆婆口中的茗香,当真是那位茗香嬷嬷吗?若是这样,她岂不是……
怔怔凝视着那个以一副执拧之态,死死护着星点般火芯的老婆婆,只见她翕合着枯槁的嘴唇,似是在说什么,可烬零却再也听不到了。
他的世界在得知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后,便沉浸在封禁的静谧里,眼前的一切在晶莹剔透的双眸中模糊得失了原色,只有一阵又一阵怦怦作响的心跳依旧活跃地呼吸着,随着渐渐凌乱的思绪而开始脱离了有律的节奏,猛烈地撞击着他几近空白一片的脑袋。
姥姥,姥姥……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