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萧然,暮雪嫣落,一片银装塑裹沉沉覆盖,在小小的瞳孔里仍能激起些许好奇与渴望。自从上次千珏离开后,烬零便没再去千秋学堂,一连几天都只得待在鸣鸾殿里,除了殿里进出的侍女,便再也没有见过其他的人了。
这日午膳过后,烬零照常午休安睡,待侍女尽皆退下后,他便悄悄掀开了被褥,自床上慢慢溜下,如同小猫儿般,轻手轻脚地来到殿门后,直到一束白晕幽幽散在脚下,他才适时放轻步子。听到有声音自门外传来,烬零慢慢将身子贴近那道只有拇指大小的缝隙,侧耳听去……
“宫中这几日好像不怎么太平,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说道。
“消息?咱们整日都要服侍那位小祖宗,陛下不让他出去,便连我们这些下人也快要变成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了,哪里闻的窗外之事?”另一个女子轻轻舒了口气,略带无奈地回道。
“那你可知,为何陛下要咱们管住里面的殿下,不容一刻疏忽?”方才的那个侍女继续问道。
“这陛下的圣意岂是我们这些下等人能揣测的?我自然是不知,难不成你知?”另一个侍女忽而好奇地探问。
“我听服侍陛下的小内侍说,好像是与二王子有关,”前一个侍女放轻了腔调,故作神秘之意。
“二王子?”言中略显诧异,而下一刻,却听那侍女沉凝地思索道:“或许吧,毕竟二王子较得陛下宠爱,若真是他出了什么事,这帝宫确实不会安宁。”
“何止不会安宁,这简直是狂风暴雨的前奏,不,我已经闻到硝烟的气味了……”这边的侍女一脸肯定地点点头。
“硝烟?你这话是何意?”对方显然更加不知其所然了。
“据近日侍从们私下的流传,二王子似乎已被送到长门轩,要在那里静思受惩呢”。
“长门轩?这怎么可能?且不说长门轩是个什么地方,就论陛下对二王子一向恩宠有加的态度,这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事啊,”那侍女言中疑云重重,自是不信对方所言。
“我何时有这心思与你开玩笑过,何况是这种事?若这是无事生非的谣言,我也不会有闲功夫和你谈那么多,所以这必定是真真的,不能再假了,”那侍女牟足十分的真挚,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话。
见其仍旧愁眉略凝,她便也轻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陛下得知了二王子与咱们的殿下之间曾发生过的纠葛,当下十分生气,便拿二王子兴师问罪了,听说那会儿皇后和侧妃都在场,可无论谁都插不上话”。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虽说生在帝王家,什么东西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陛下也并非性情凉薄之人,即便二王子有错,若是皇后、侧妃在一旁帮着求求情,这事儿恐怕也不会这样,”对方若有所思地凝道。
“若是平时,倒还管用,二王子的脾性这后廷里的人谁会不知,只不过人家天生命好,上至有一个位及尊贵的亲生母亲护佑,下到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奴仆,即便是受了欺负,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他这才未有过任何灾祸,可这次却没那么简单了,因为对方不是某位不懂尊卑的官吏庶子,也不是些不知分寸的下人,而是我们现在正服侍的主人,这鸣鸾殿的鲁希费尔公爵殿下!”那侍女滔滔不绝地吟道,甚至说到最后几字时,还刻意低沉了语调,叫那在一旁静静闻言的人,不禁露出无声的惊讶。
“这烬零殿下虽得居于后廷,得享与皇嗣相同的待遇,但说到底,他的身上也只有一半是正统的,还有那另一半,听说比我们这些人还不如呢,”一直静默着的侍女忍不住悄悄搭上了话,似乎是在害怕什么,将声音忽而压低了许多,却还是听到对方一阵嘘声警示:“你小点声,关于烬零殿下的事,尤其是那扑朔迷离的身世,是绝对不能乱说的,否则若叫陛下,或是达川总管知晓了,后果可不堪设想”。
“当真有那么严重吗?这烬零殿下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竟会招致如此多人的红眼白眼?”旁边的侍女面露疑惑,更加深究地问道。
却听那声音深深沉了口气:“这种宫廷秘事,知道真相的不是死了,便是疯了,只剩下那些宫中的好事之人,有事没事地散播谣言,今天一套说法,明日又添油加醋地改几个字,或许当中真的有几分真实,但一经这几番折腾……”她一边言说,一边一脸无奈地摆了摆头。
“就当真没有知情人了吗?就算一点点也是好的,你比我在这里的时间久,必定知道许多,快些与我说说吧,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透漏出去,”那侍女的好奇骤然大增,连连邀其继续下去,却换来对方有些为难的回应:“这……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所知却也不多,因为我刚进后廷时,便听说当年长公主遭贬后,帝宫里所有的侍从一夜之间全换上了新面孔,而之前的那些人便好似人间蒸发般,再无任何消息”。
“这,难道是陛下……”侍女忽的顿住话语,将接下来的语中之意尽皆揉捻入无声之调中,于是,霎时的沉默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勾勒。
“人言可畏!这种事是不可胡乱猜测的,”那侍女急急向伙伴瞪着小眼示警,“即便……即便真的有那等事,像我们这种身份低微之人,知晓多少又能改变什么呢?”
“那照你这么说,恐怕就真的无人知晓当年有关浅黛长公主母子之事了……”一旁的那侍女原本稍显清澈的眸子,不禁勾勒了几点黯然失意。
“这……若说没有,那必非真情,若说有嘛,也未必准确……”那侍女幽幽沉吟,眸底漾着迟疑的涟漪。
“这一下没有,一下又有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方摇着脑袋,满眼不解。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去的那个废旧之地吗?”
“是那个荒凉幽冷,传说夜夜有啼哭凄声,也曾闹过鬼的禁宫吗?”那侍女好似陷入噩梦般,颤声回忆着。却见对方仍是一脸平静相待,她不禁探声疑道:“你不怕吗?”
“怕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那是人,但却不是平凡人,”之前的那个侍女似乎言留余地,并未一道点破。“禁宫是整座帝宫的禁地,素来由废妃所居,传闻历代有不少得宠于皇帝的嫔妃皆因种种而命丧于此,听说当年正值陛下宠爱的拂妃亦是因一朝变故而失了所有,没过多久便寒症缠身,病逝于绝念宫。”
言至于此,那另一个侍女不禁心下微凉,轻轻叹道:“据说那拂妃逝前一直心念于陛下,可谁道,帝王终是无情人,不但未曾迈入绝念宫一步,甚至连其不在于世的消息也是照料的随从无意中发现的,这难道就是人常言的‘一朝春华登临至,却闻夕落愁悲凉,浮沉一眸转即逝,徒留余叹忆惋惜’吗?”
“这帝王家的恩恩怨怨,时时变变,岂是一两个理由便能说清,三四句话便能道明的?不过想想拂妃当时的处境,就算再怎么不忍,也只惹得明事之人一阵阵惋叹,可却不知,还有许多人,即便是处于生不如死之境,也至今罕有人知晓啊”。
闻其似乎另有所指,旁边的侍女亦是思游于云里雾里之中,“生不如死?难不成你想说的是……身处于荒凉废居的那位?”
“不错,正是凝思宫的太妃娘娘,”那侍女一语掷地,坚定挚然的神情叫正暗自揣测的对方不禁怔愣。
听闻此话,那侍女不敢置信地翕合唇瓣,吞吐着:“就是那日我们看到的那个神志不清的疯女人,你说她是先帝的妃子,从前德高望重的太妃娘娘?”惊讶犹如挥之不去的氤氲,直到对方毫无迟疑地点首,那侍女却像仍旧沉浸在记忆犹新的昨日之境中。
“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记得那时我虽年幼,但时常忆起,无论是邻居还是乡亲,在他们的口中,长公主的生母太妃娘娘一直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好人,德高望重的形象几乎深存于那时每一个浮生城的百姓心里,即便之后,长公主出了那件事,也完全没有动摇太妃娘娘在众人心底的模样,直到后来,当今陛下继位,娘娘才渐渐隐寂于深宫,不再谙寻世事。对于浮生城的老百姓,特别是深受太妃娘娘恩惠的贫苦之人而言,虽然他们可能一辈子也没法子报答娘娘,却也日夜以至诚之心祈祷着娘娘能度过所有的不幸,即使长公主已去,也能安度晚年,可没想到,结果竟是这样……”那侍女悠悠忆道,原本略带惋惜的叹言渐渐染上一抹恍如隔世的凄怆,不知是感慨,还是怜悯,到最后,只剩一缕缕浅尝即止的酸涩萦绕心中。
这两个侍女的所论所谈,一字不落地传入无声于门后的烬零耳中,起先他只是好奇,心中打着小算盘,欲趁机寻个歪理,吓唬吓唬她们,好让自己的脱壳之路少些阻碍,待听到二人言及母亲,早已跃跃而动的内心霎时间静了几分,那从得知身世之初就一直深藏于心底的种种疑惑与不解,再次如同渐起的波澜细雨,来回捣弄着心里的未知。
太妃娘娘?长公主的生母?也就是他的姥姥……
“姥姥……我,我竟然还有姥姥?”一念及此,烬零只觉脑海里千思万绪,那整蛊人的小伎俩早已不知去向,一心只念着缠绕如丝的疑惑,不管最后得到的是什么,现在他能做的只是慢慢地靠近它,就像现在,慢慢侧耳凑近门栅的缝隙……
“世事无常,或许这就是命吧,据闻,自从长公主没了之后,太妃娘娘不仅身体大不如前,加上深居内宫,与其他妃嫔的关系也渐渐疏远,时常孤寂独处,无倾诉交谈之人,只得将自己的心思寄托在旧日的时光里。兴许是日夜思女成痴,最后变得疯疯傻傻,不仅连人都识不得,有时癫狂兴起,还会吓跑自己宫中的侍从,陛下得知此事,为了保住皇族颜面,只得勒令所有知情者封口,将太妃娘娘迁居至凝思宫,按理说,那时服侍娘娘的侍从都要一同前往,只是为了不引起众人怀疑,加上娘娘的疯病时不时发作,侍从们都纷纷避而退却,到最后,只有一直跟在太妃娘娘身边的一名老侍女愿意留在凝思宫,继续服侍她……”只听门外的侍女再次出声,伴随着一阵阵隐约的惜叹从门缝里透出,烬零心中不禁一凉。
“想不到我们寻常百姓一直崇敬有加的太妃娘娘,竟会落得这般田地,难道这世事当真是好人没好报吗?为什么一个那么善良好心的人,最后得到的回报竟是如此凄凉,是神明无眼,还是人罪滔天呢?”另一个侍女略带感慨地惋诉着此时的哀思之情,一丝丝不忿之意幽幽清透,使得门后的烬零只觉阵阵苦涩之感,好似惊涛骇浪一样,劈头盖脸地席卷向自己,誓要将他淹没在这纷扰的流言里。
心底莫名的慌乱与焦躁,使烬零像一个溺水之人,蜷缩着身子,渐渐沉浮在软弱的逆流里,无意识的错觉在他脑海里晕开,听到最后几字,悲愤的火苗已由心底腾然而起,不顾一切地燃毁他隐忍克制的平静。
“什么神,什么鬼,都是狗屁混蛋!”随着一句掷地有声的沉吟咋响,洁白的光晕渐渐迈进门坎,将里面的人包裹在盈润中。
“殿下!”待见眼前之人,那两个侍女不约而同地惊愕出声,不仅是因为烬零的出现,更是感受到其身上微妙的沉凝气息,二人原本深嵌于眼底的怜悯哀伤顿时化作无措,手舞足蹈地向他行礼:“奴婢该死,不知殿下到来,请殿下恕罪”。
烬零睇了她们一眼,一脸凝重依旧如同乌云,浓郁未散。“你们确实该死,不只擅离职守,还在此故散谣言,要是让舅舅知道……”他冷冷地哼道,话音沉落,却又故意顿住。
“求殿下大发慈悲,饶我们姐妹两人一条贱命吧,若是真叫陛下知道了……我们不想死,不想死啊殿下……”两侍女你一言我一语,捏着丝丝抽泣乞求着。
只见烬零怀抱着双臂,撇着小嘴,眸光散落一旁,狠着心,故作无视之态,却不想,那泣声不绝于耳,使他的心绪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终究,他还是忍不住望了跪在地上的二人一眼,但见一双双柔弱的眸子盈满了泪,清澈似泉涌般无声凄落。
烬零心下幽动,靥上却依旧端着一副少年老成的肃然之色,“不想死?好啊,只要你们帮我一个忙,我,我就可以闭嘴,保证舅舅什么也不会知道”。
那二人闻言,顿住伤心之意,相互对视了一眼,再将各自眼里蕴含的疑惑凝向烬零。
“带我去凝思宫……”一声镇定的话语沉沉落下,两个小侍女立即愕然无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烬零坚定认真的眼神,只觉四周忽如沉跌深谷,阵阵寒风吹冷了寂静……
而此时,那无人觉察的幽暗宫角里,一双泛着寒光的眸子正默默注视着远处的这一切,直到那三人的身影没入廊道,冷眸中已隐隐透着深邃莫测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