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去了俗尘,往前再走一段小路,见到一块石碑。原来前边的小镇名叫坡霓镇。只因雨水甚多,在山坡上时常有彩虹出现因而得名。而他所洗澡的小溪居然是名为彩虹溪的古迹。
到得坡霓镇,见一家名为“甜品屋”的小店很是不错。这店虽名为“甜品屋”,但也经营一些米面生意。周中云当下便要了碗面条。一摸口袋,所剩铜板已然不多,不禁为天下最大的难题暗暗发愁:“晚上吃什么?”
他正喝着面汤,思考着。却听得老板娘关切地问道她的账房先生:“阿古哥,最近几个月你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是不是生病了?”若非周中云先前早听老板娘的父亲说过那只是账房先生,此时必然以为那是老板了。
那账房先生阿古看了看身后的老板娘道:“对不起,东家,我是不是帐又算错了?”声音是沙哑的,很可能早年嗓子受过严重的创伤,现在实已难辨他最初的本音。
周中云心中暗笑,喝了口面汤,他要细细的品一品这个场景。他仔细端详了那个老板娘,她约莫三十余岁,容貌秀丽,一双明眸秀眼深情地凝视着那账房先生阿古,神色关心之极。而那账房先生阿古乃是中等身材,一张脸上满是烈火烫伤的痕迹,根本看不出他的年龄和原先的面目,只有一对心灵的窗户流露出无限的伤感。
那老板娘却是眯眼安慰他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让爹再重算一遍就是。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接过算盘,拿过毛笔,正要走入内堂。
这时一个白面书生上前拱手道:“这账簿能给我看看吗?在下许久没摸算盘了,心中有些痒痒。”
老板娘递过账簿,那白面书生抓过算盘,噼噼啪啪算了起来。口中不住念叨:“四月一,一两一……”都是些账目上的数字。过得片刻,他将账簿递回给老板娘道:“这本账总共错了一十三出,在下都已给你标出,你再算一遍,核对一下是也不是。”
老板娘吃惊的看着那白面书生,这时从内堂走出一个六旬老翁,正是老板娘的父亲。他仔细核对了两处那书生所算账目,过了许久,果然分毫不差。那白面书生品着清茶,吃着茶点,问道:“怎么样?在下算的还准吗?”
那老翁道:“先生算得果然又快又准,帮了我老汉这般大忙。这茶点算老汉请了。”
白面书生摆手笑道:“在下只是一时技痒,并不是想混吃喝的。”说完放下几十文大钱,转身走出店门。
一个游方的道士靠在墙角,手中举着个布幡,上书“算命”二字。见那白面书生从店中出来,便口中呼道:“占的日月天地命,生死算到神仙家!”
那白面书生心中甚是高兴,便上前去请教道:“道长安好?不知今日能否给在下算上一卦呢?”
那道士上下打量了一番白面书生,道:“先生额有伏犀骨、耳白过面、印堂方正实乃是富贵之像。想必如今已经家财万贯,尽享为人父母之乐了。”
白面书生先是一楞,后哈哈一笑,道:“你这算的可全然不准了,我如今家底全无,孑然一身。考举人连考三次九年不中,如今只盼着来年能中,好得些俸禄,奉养双亲。你这说的可与我全然不沾边了。看来道长道行未深,还是重回师门,多修几年再下山来吧!”
道士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辩解道:“可是……可是这相面书上就是如此说的,难道……难道书上错了?”
白面书生道:“你这算的不准,我是不会给钱的。赶快走吧。”
道士唯唯诺诺,这时却听得茶点店中传来一声:“且慢!”
白面书生转头瞧去,见一个身着粗布衫的少年从店中走了出来,长相十分清瘦,双颊肿起(应该是被蜜蜂蛰的),约莫十七岁左右。他将手背在身后,对白面书生道:“先生此言差矣!道长算的可是丝毫不错,先生如今本该已经家财万贯,尽享为人父母之乐了。只是……只是……”说了两个只是,却是不再说下去,只是一个劲儿的叹气。不用说了,此人正是周中云。
白面书生怒道:“莫要平白无事消遣人,小哥难道也懂得相面之术?再若如此,在下虽是一介书生,也莫要怪我有辱斯文了。”
周中云笑道:“不敢,不敢。在下是这位不成才道长的师叔,只因师侄道行未到家,故而出来指点一二。”
那道士奇怪道:“你……你是我师叔?我怎么……”这时却见周中云不住的对他使眼色,便即住口不说,只是瞧了瞧那白面书生,又转头凝视着周中云,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可说的。
周中云继续对白面书生道:“不知先生是否还在读书呢?”
白面书生气道:“在下盼着能考个功名回去奉养父母,岂能不读书?”
周中云一拍手道:“这就对了。先生可曾听闻过一句话叫:‘读书改变命运’?”
白面书生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天下读书人都不是为了改变命运而读书的吗?有什么不对吗?”
周中云笑道:“对于旁人,或许读书改变命运是好事。但对于先生你却未必!”
白面书生不由大怒:“你说什么?”
周中云道:“先生且息怒。在下刚才在那茶点店中见你可将一个算盘拨的啪啪直响。凭着这手绝技,随便找个地儿当个管家,赚的钱会少了去吗?若是再集合些儿朋友,跑些买卖。只怕当个陶朱公之类的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面书生楞在当场,显然他重来不曾听闻过这样的言语。自古民分士、农、工、商。商人为最末一等,那白面书生幼时虽是甚爱打算盘,却又怎能想到除了读书进取的念头,而去从最末的一等,成为商人?
周中云见他如此表情,心知已然说动了他。便继续加把火道:“可惜,可惜!本该已经家财万贯,尽享为人父母之乐之人。现如今埋在书坟里,爬也爬不出来。哎!可叹呀可叹!”
白面书生突有一种被人醍醐灌顶之感,顿觉前面出现一道曙光,将来已不再迷茫。他往腰上一扯,将钱袋整个放在周中云手中,激动道:“多谢你了!多谢你了!”转身就走。
周中云呼道:“慢走,还要找你钱呢!”正欲转身问旁边的道士该当收费几何。
却听得那白面书生回首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点钱只怕连教一月的学费也不及。还是在下获益得多呀!”转身就走,却是再也不回头了。
周中云一愣,不想自己胡说八道一番,居然说得那书生掏了这许多钱。心中有些窃喜,又有些歉然。当下拉着那道士到茶点店中一个角落,却是有事慢慢跟他商议。
那道士先前见他是个少年,虽看出他是来救场的,可还是有些不放心。此时见了他的言语,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乖乖坐在边角,听他示下。
两人互通了姓名,原来那道士道号游本,自小便想要游行四方。只是师兄弟们一直都劝他说:“游方道士,需有钱财作为路资。若无路资,也当有些子本事,这在路上才饿不死。”他听了师兄弟们的劝告,这才耽误了许多年头,如今已是四十有余。在道观中虽说学本事,却也只是读烂了几本相面的书。私下想着不能再耽搁了,虽说没钱没本事,但若再等下去,可能到时年岁又不许了。当下说走便走,不会的可以在路上边走边学,没钱可以边赚便花。
当时在茶点铺前时,他已是饿得两眼发花。故而一见白面书生出来,便抱着渺茫的希望的喊了一声,不想居然招揽了过来。可惜说话不甚,差点就要被批牛鬼蛇神。好在离山时,师父说:“无论他人对你或取或舍、或悲或喜、或谤或赞,只可忍他、让他、由他、敬他,冷眼旁观,再且看他。”故而周中云说是他师叔之时,只是看他如何接下去说,而不是急着揭穿他。
周中云当时灵光一闪,便打算结识一下这个道士,至于得不得罪他倒也不再乎。所谓“不打不相识”,只要有了交集,那下面的话就好说了。不想居然误打误撞,给那白面书生解决了一个将来走向的大问题。
周中云眼睛一转,对游本道:“道长可曾听说过一个故事叫《蛇将徙》?”
游本道:“以前修道时,师父也曾说过许多故事。这个《蛇将徙》倒是不曾听过。”
周中云背诵道:“泽涸,蛇将徙,有小蛇谓大蛇曰:“子行而我随之,人以为蛇之行者耳,必有杀子者;不如相衔,负我以行,人以我为神君也。“乃相衔负以越公道。人皆避之,曰:“神君也!”他本就是背书达人,这一段故事背诵下来,当真是毫不思索。
但游本却一脸茫然,不知所云。周中云背书时虽对深奥义的内容不甚了解,但是对于故事的地方,他还是大多能明白的。当下解释道:“故事说的是:池塘干涸了,水蛇将要搬家。有条小蛇对大蛇说:‘如果你在前头行走,而我在后头跟着,人们看见以为不过是普通的水蛇爬行罢了,必定会有人砸死你;倒不如咱们互相衔着,你背着我走,这样,人们看见就会把我当作神灵呢。’”说到此处,仔细查看游本的脸色。
游本脸上充满诧异之色,将一双绿豆小眼睁得铜圆,看着周中云,只盼他继续说下去。
周中云接着道:“于是它们互相衔着,大蛇背着小蛇,大摇大摆地爬过大路。人们看见,果然都躲开它们,说道:‘这是神灵呀!’”
游本吃了几个茶点,喝了杯茶。说道:“小哥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便是我师叔,等会儿师侄为你开路。”当下解开包袱,拿出纸笔。
周中云见他一点便通,心中十分高兴。见他拿出纸笔,不由奇怪道:“道长这是干什么?”
游本笑了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还得记万里事。‘师叔’所想构思奇妙,却是不得不记。今天的事只怕也要在我的游记中大大记上一笔才行。